其實他想多了,在他走後,我媽就逼著我將那些玩具扔進了樓下垃圾桶。
我抱著不撒手,她打我,然後我哭了,她也哭了。
她這輩子毀在宋景陽手裡。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有爸爸的。
小學六年級時,知道了宋俏的存在。
那時我成績好,被老師帶著去參加了市裡的作文比賽,剛巧宋俏也參加了。
她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珍珠裙,紅皮鞋,兩條辮子又黑又亮。
而且帶她來參賽的,正是她爸宋景陽。
我原本也應該是由家長帶著來的,可惜我媽要上班,不舍得請假,隻能麻煩了老師。
我看到了父慈女孝的宋景陽和宋俏,儒雅的他蹲在地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寵溺道:「俏俏千萬不要緊張哈,有爸爸在,待會比賽完了,爸爸帶你去吃麥當勞。」
那年十一歲的我,還不是很懂事,骨子裡對親情和爸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我希望宋景陽也能看到我,所以我主動走到了他面前,也喚了他一聲:「爸爸。」
然後我看到宋俏疑惑地看著我,以及宋景陽臉上大驚失色的尷尬神情。
更諷刺的是,那場作文比賽,題目竟然是父親。
比賽完了之後,宋景陽果真帶著宋俏去吃了麥當勞。
老師送我上公交車的時候,我坐了一站就下了車,拼了命地往回跑。
然後我坐在麥當勞門口,隔著透明玻璃,看到那對父女笑意盈盈,溫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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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宋景陽發現了我,我說不出當時他那種眼神多麼復雜。
有慌,有惱,有無奈,有厭惡,也有苛責。
最後他買了一份麥當勞給我,趁著宋俏在安心吃薯條時,走到門外,將打包袋丟給了我。
沒錯,是丟。
他皺著眉說:「趕緊回家,別跟著我!」
我從十一歲那年,獨自一人走了好幾站的路回家,在靠近小區門口時將那袋麥當勞給了一個經常在那翻垃圾桶的小孩起,就已經認同了我媽的話。
我代嫣,沒有爸爸。
我和宋俏,彼此心知肚明對方是什麼人。
而她和張佳佳她們一向玩得很好。
暑假開學前夕,還約著一起來了鉆石唱歌。
想來都是命運的安排。
他們一行人有男有女,嬉笑打鬧著來到三樓時,周燼也在。
當時他窩在外面的沙發上睡覺,隨手蓋著的外套遮了一半的臉。
即便這樣,宋俏還是認出了他,一臉驚喜地跑了過去——
「周燼!好巧,你真的在這兒。」
周燼一臉被吵醒的茫然,濃黑的眉微微蹙起:「……宋俏,你怎麼來了?」
他們竟然認識。
我回想起很早之前,我還跟張佳佳一個宿舍時,曾聽她們閑談中得知,九京大學與化工職業技校舉辦過一場籃球聯誼賽,宋俏作為當時的美女啦啦隊長,對對方籃球隊的隊長一見鐘情。
當時張佳佳說:「我今天又跟宋俏一起去了化工學院,她可真是夠執著的,三天兩頭地撲空,還是堅持往哪兒跑。」
「帥哥的魅力就是大,也不知道宋俏能不能拿下。」
宋俏能不能拿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肯定是聽說周燼在這兒,想來碰碰運氣。
而且那天剛好是她的生日。
同行的其中一個女生,提著生日蛋糕,嗲聲對周燼說:「今天是俏俏的生日,我們來KTV幫她過,周燼待會你過來嘛,一起幫俏俏慶祝。」
宋俏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周燼將外套往上拉,蓋住了臉:「好困,我要睡覺。」
隔著老遠,我聽到宋俏捂著嘴笑,聲音無比溫柔:「那你睡吧,等下切蛋糕的時候,我來叫你好不好。
「好不好呀,周燼。」
「嗯。」周燼隨口應承,聲音帶著困意。
宋俏又是一笑,依依不舍地看著他,跟那一行人先行進了包廂。
我覺得我應該回避一下了。
趁她們還沒發現我在這裡上班,我必須請假離開。
走的時候,經過外面的沙發,周燼還蜷縮在上面,隻露出外套下凌亂的黑發。
我在等電梯時,心裡突然生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一個處在陰暗角落裡的代嫣,內心的卑鄙。
我轉身走到周燼面前,蹲下身子,喚了他一聲:「周燼?」
原以為睡著的人,抬起了頭,凌亂的頭發下,露出一張桀驁的臉,濃眉英挺,細長且漂亮的單眼皮,眸子烏黑深邃,含著一絲詫異。
「嗯?」
「要不要去兜風?」
我試探著問他,四目相對,看到他眼中詫異褪去,漸漸起了幾分玩味:「姐姐,你別耍我。」
「沒耍你,走,我請你喝可樂。」
周燼一骨碌從沙發上起身,站我面前足足比我高一頭,笑容痞氣,沖我露出一口大白牙:「走!」
那天,他騎著摩託車帶我穿過大街小巷。
我們一起去熱鬧的夜市吃冰粉、打氣球。
他很厲害,隔著老遠用B彈槍噠噠噠地將氣球打了個精光,贏得攤主黑了臉,也成功讓我目瞪口呆。
最後我買給他一罐可樂,他送我一個贏來的流氓兔大玩偶。
隨後我們又開著摩託車去了景山附近的中心公園溜達了一圈。
城市夜景很美,公園很大,不時有鍛煉身體的暴走團成群結隊經過。
樹木上的霓虹閃耀,涼風徐徐,我們倆站在長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不遠處有一對情侶,膩歪在樹下椅子上,摟摟抱抱,不多時還吻上了。
我有些尷尬,周燼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
這倒是挺意外,像他這樣的混混,連一向驕傲的宋俏都不惜追到KTV來,竟然還挺純情。
我們出來的時候,中間他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便給裝兜裡了。
我猜測是宋俏。
所以也很直截了當地問了他:「宋俏喜歡你,你喜歡她嗎?」
他一開始詫異於我也認識宋俏,很快又開口解釋:「我跟她不熟,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姐姐你別誤會。」
少年眼眸漆黑而清亮,我不由得勾起嘴角:「那就是不喜歡了?」
「不喜歡,我有喜歡的人。」
夜幕下,周燼聲音含笑,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星星。
熾熱的目光,令我即刻冷靜下來,笑了一聲:「你喜歡我?」
「嗯。」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好人。」
「撲哧……」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樂道:「你真的假的?」
「哎,姐姐,你果然是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周燼失望地嘆息一聲,看著我笑:「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眼熟,下了樓就去找王德興要了你的身份復印件,代嫣,家住蘋果灣小區,我十歲時經常去那一片撿破爛翻垃圾桶。」
「……」
我一下整愣了,眨巴著眼睛,試探性地問他:「我給過你很多空瓶子,還給過你燒餅和棒棒糖?」
「嗯,你後來還給過我一份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漢堡,也是第一次喝可樂。」
「你竟然是那個小孩?」
我覺得不可思議,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
周燼看著我笑,目光深深,認真道:「我就是那個小孩,我還記得你因為把家裡的空瓶子裝起來都給了我,被你媽拿著拖鞋追到小區樓下揍一頓。」
「哈哈哈,那瓶子是我媽攢的,她可會過了,平時上下班路上看到空瓶子都會撿回家留著賣錢。」
我簡直是笑彎了腰,一方面是感嘆命運的神奇,一方面著實覺得有趣。
周燼看著我笑,手搭在橋梁上,夜風吹亂了頭發,昏暗燈光下,他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
整個人顯得輪廓柔和。
「我十歲被我嬸子攆出來,一路要飯、撿破爛,遇到過壞人,也遇到過好人,比如慶寧路的始點網吧老板,收留了我大半年,再比如我哥,送我去上學,領著我混飯吃。
「但其實我進城之後,先遇到的是你,你是第一個買了燒餅分一個給我的人,而且還是坐在一旁跟我一起吃。」
我上小學那會兒,我媽總是很忙。
商場打折促銷,為了那點加班費,她很晚回家。
因此會提前給我零花錢,讓我放學後餓了就先買個燒餅墊墊肚子。
五毛錢一個的燒餅,我最開始會買一個,掰一半給那經常在小區溜達撿瓶子的小孩。
後來會幹脆買兩個,一人一個,蹲在一旁吃完,然後拍拍屁股回家。
那時候的周燼,衣服很舊,穿得很臟。
但他總是把臉洗得很幹凈,小小少年,身板瘦小,眉眼幹凈,矮了我一頭。
我拿燒餅給他時,會像小大人似的,喚他一聲:「小孩,給你。」
他則會小聲說一句:「謝謝姐姐。」
聲音很輕。
很奇怪,當初比我還要矮一頭的小孩,如今站在我面前,個頭高高,濃眉星目,笑得張揚又璀璨。
命運真的是很奇妙。
在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已經將周燼送到我面前,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交織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
我與周燼,大抵是命中注定。
但那時我一無所知,公園橋上,夜風襲襲,他認真地對我說:「姐姐,你是好人,所以我喜歡你,那時候喜歡,現在也喜歡。」
面對他含笑的眼神,我細微地輕呼一聲,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周燼,我才不是好人。」
他一臉不解地看著我,我無奈地笑一聲,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拉你出來嗎?宋俏是我妹妹,同父異母的那種。」
我們在一所大學,一個班級,後來詭異地又在一個宿舍。
她沒有得罪過我,也沒有招惹過我。
甚至在張佳佳她們指桑罵槐地影射我時,她還勸阻,讓她們不要再說了,算了。
宋俏皮膚白凈,性格爛漫,對誰都很好。
如果沒有宋景陽這層關系,我對她不會這麼厭惡。
沒錯,是厭惡。
我還記得九京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手的時候,我第二天就見到好多年未曾見過的宋景陽。
他登門而入,在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對我說:「你不能跟俏俏上同一所大學,這樣我很為難。」
他很為難,因為他那強勢的有錢老婆,一個不高興會拿這個為借口,甩臉色,鬧情緒。
他在乎的從來都是自己,和如今的家庭。
沒什麼可失望的,我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認清了事實。
所以考上大學的代嫣已經無堅不摧。
他傷害不到我,我拿起手機,作勢撥打110,開口就是:「我要報警,有壞人私闖民宅,對我進行恐嚇威脅……」
那日,宋景陽臉上寫滿了震驚,然後落荒而逃。
我在他離開的時候,盯著他笑:「宋景陽,別再來惡心我和我媽了,你是這些年日子過得太好了,忘了自己是怎樣一個渣嗎?我警告你,下次再敢過來,我不介意去你公司門口拉橫幅,告訴所有人你是個拋妻棄女的小人。」
7
我厭惡宋景陽,所以也同樣厭惡著他的寶貝女兒宋俏。
哪怕她從未得罪過我。
我們在學校沒有說過一句話,老師調宿舍的時候,發現跟她一個屋,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搬回去。
寧可面對一百個張佳佳,也不想面對一個宋俏。
周燼錯了,我從來不是什麼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