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囚籠的紅布被揭開,我杯中的酒水灑了。
嫡姐被抓了……
怎麼可能,嫡姐之姿,勝過陳夫人數倍。
重活一世,季阮定然是捧在手裡怕化了,像珍寶一般護住嫡姐,她不該出現在這裡。
宴席上,絲竹聲乍起,嫡姐在籠中起舞,她眉眼中帶著三分哀愁,懨懨地看了昭陵一眼,更顯得美人多情。
昭陵看呆了,直接扔了酒杯,一劍劈開籠子,把嫡姐攬入懷中。
他輕捏嫡姐腰間的軟肉,就要俯身下來,不少將領好奇地看過去,嫡姐伸出指腹,抵上昭陵的唇。
「將軍,您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會叫人覺得您失了風度。
「季將軍倒是對妾溫柔得緊,他待所有人都是如此,怪不得振臂一呼,就有無數青年願意歸其麾下。」
昭陵不如季阮。
倒不如說,這個天下的大勢,不站在昭陵這邊。
季阮順勢而起,且為人慈軟,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因此他更得民心。而昭陵一身武藝,行事狠辣,還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世人總是同情勢弱的一方,愛笑裡藏刀的面孔,喜歡把原本簡單的事情復雜化。
嫡姐在昭陵帳中月餘,季阮一路勢如破竹,破了三方守將,步步緊逼汝縣。
他在汝縣二十裡外扎營,讓手下送來一封信,要昭陵放嫡姐回去,不然他就攻城,他如今手下的兵,是昭陵的三倍不止。
昭陵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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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裡,我是為數不多的女子,昭陵讓我勸嫡姐歸降,和她一起對付季阮。
他想利用嫡姐,強壓季阮一頭。
隻是我還沒說話,嫡姐率先開了口。
「我懷孕了。
「妹妹,你猜我腹中的孩子,究竟是季阮的,還是昭陵的?」
嫡姐眉眼間俱是笑意,輕撫著腹部。
「不管是誰的,他都是我的孩兒,更是我們的依仗。」
06
隻要破了汝縣,天下就會一統,季阮就是這獨一份的皇帝。
明明勝利在即,他為嫡姐停下了步子。
倘若上輩子這城中之人是我,怕是季阮的鐵蹄早已踏破汝縣。
人的一生,不會輕飄飄地揭過去,哪怕是重活一世,過去的種種依舊像一根鋼針插在我的心窩裡,不時就會發作,痛得我輾轉難眠。
隻是不知嫡姐午夜夢回,是否會忍不住,想要一刀了結了昭陵。
上輩子的折磨如蛆附骨,她那樣傲氣的性子,也忍到了今天。
十歲的時候,父親算出姜國氣數已盡。
彼時連年大旱,不僅沒有減免賦稅,反而比往年加多了三成。地方的捕快挨家挨戶地搜糧抵稅,餓死了不少百姓。更有人家易子而食,官道上隨處可見孩童的斷骨和牙齒。
盛都的百姓以血代筆,聯名上書,遞到我爹的手上。
「相國,您再勸勸陛下吧,這麼高的稅,我們這些人可怎麼活啊!」
可父親一人勢弱,如何救得了這個瀕死腐朽的王朝。
最後一次上書,皇帝大怒,直接摘了我爹的官帽,還打了他二十個板子。
母親衣不解帶地照顧了父親兩個月。
嫡姐便是那時開始掌家。
我本是相府庶女,姨娘生我那年難產而死,之後我就被過繼到大夫人的名下。
夫人懶得管我,爹爹一心忙於朝事。
是嫡姐硬逼著我,我才看完了幾本書,識得了文字。
之後嫡姐又逼著我繡花,我戳得滿手血洞也學不會,嫡姐一邊皺眉,一邊為我上藥,說我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之後皇帝被刺客殺死,幼帝登基。
百姓推翻了前皇帝的暴政,天下開始四分五裂。
昭陵直接帶著十萬將士,盤踞在北方,自封為王。
亂兵殺進了家裡,父親母親被砍死,嫡姐護住我,她帶著我還有幾個老僕躲在暗室裡,看了那些人搜了好幾遍,等人走光了才敢出去。
之後就是長達三個月的逃難。
嫡姐說,昭陵手握重兵,如果能投靠他,定能保全我們這一家老小的命。
可我看上了路邊的乞丐,還分了糧食給他。
我爛做好人,嫡姐拗不過我,所幸此地距離昭陵的駐地不遠,嫡姐說,等她去到那邊安定下來,就回來接我。
我沒有等到她接我。
嫡姐走後,一封信也沒有傳來。
之後季阮起義,一呼百應。
兩軍交鋒之際時,我再次見到了嫡姐。
她在城樓上跳舞,露出瑩白的腰肢,眉眼中都是死寂。
我記得,這天她剛好及笄。
季阮一心要立美貌的陳夫人為後,還要立陳夫人的兒子為太子。
是張先生勸了季阮:「陛下,連夫人自您起勢前就跟著您,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倘若您立陳夫人為皇後,隻怕是天下人都不服您這個君主。」
不然皇後的寶座,哪裡輪得到我。
可是哪怕我為皇後,季阮不愛我,我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
我在殿外磕頭,額頭磕得血肉模糊,染紅了殿外的白玉臺階,依然救不了嫡姐,更救不了自己。
嫡姐被殺後,我僅做了十八天的皇後,就被陳夫人強行灌下鴆酒。
我的孩兒,被她汙蔑是野種,拔去了四肢,懸掛在盛都的城門外。
我的十年奔波相隨,最終化為一場笑話。
死後,隻有張先生給我燒了紙錢,或是惋惜我的不得已,又或者是感慨如今的世道,真真假假,哪怕是運籌帷幄的他,一時之間也看不清了。
07
嫡姐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誆騙了昭陵,昭陵以為嫡姐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連帶著對嫡姐的態度也好了不少。
還撥了小桃去照顧嫡姐的衣食起居。
前丞相一家早就四分五裂,沒人在意我們的身份。
為了活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劉嬸給我拿了兩個剛出籠的肉包子,一言不發地又坐回去燒火。
我在後方營帳裡面磨刀,磨了一把又一把。
大戰一觸即發,可不能讓鈍刀壞了我們的大事。
昭陵還是沒有把嫡姐交出去。
他們兩個人的戰爭,不管有沒有嫡姐,都會戰得你死我活。
皇帝的位置,隻可能有一個。
可他們以嫡姐的名義發動這場戰事,所有人都在傳,說嫡姐是禍世的妖妃,是所有戰火的根源。
我小心翼翼看著嫡姐,她神色如常。
隻是把我的刀子揣進懷裡。
「妹妹別怕,我一定帶你回家。」
我們會有一個家,就像是十年前一樣,我偷溜出去抓魚摸蝦,嫡姐一邊責備我,一邊幫我擦掉額頭的淤泥。
然後溫柔地罵我一句:「小混賬,你再這樣調皮,等下次爹爹怪罪下來,我就不替你說話了。」
想著,我的唇角彎彎。
看著嫡姐微隆起的肚子,我想她的孩兒,一定會和我上一世的孩兒一般可愛、懂事,到時候我就去抓魚給我的小外甥吃。
不,我還要帶著小外甥一起去逛逛盛都的城門,讓我那死去孩兒好好看看,他還有一個可愛的弟弟。
最後攛掇著小外甥一起去爬墻溜出去玩,弄得滿身臟兮兮的,嫡姐一邊在後面追著打我們,一邊笑嘻嘻地給我們準備換洗的新衣。
08
昭陵不肯放嫡姐回去,季阮的軍隊一天天逼近。
夜裡,一聲號角長鳴,城外的廝殺聲震耳欲聾。
這場二王爭美人的戲碼開始了,而最無辜的美人,正埋在我懷裡,她跟我抱怨,說季阮身上好臭。
說我上輩子怎麼就心甘情願給他生孩子。
況且季阮是個粗人,長得還不好看,我怎麼就看上了他,為了一個乞丐就走不動路。
我:「……」
人這一輩子,誰還沒做過幾件糊塗事。
我上輩子奔波過,被拋棄,被丟下,幾度差點死掉。可尚且有喘息的機會,季阮一點點強大,我總迷惑自己,還能看到一點生活的苗頭。
可嫡姐,時時刻刻都活在水深火熱當中,如今她說自己的事,就像是說起畫本子裡的故事。
幾句話帶過的嘲弄,是她上輩子逃不掉苦楚。
兩軍實力懸殊,毫無疑問,昭陵敗了。
逃走時,昭陵看了眼嫡姐,就把嫡姐抱在懷裡,打算帶嫡姐一起走。
嫡姐一口咬在他的脖頸處,傷口滲出血跡,昭陵愣了下。
「連娘,你不願意跟我走嗎?要是季阮追過來,他不會放過你,更不會放過我們的孩子。」
嫡姐哭了,梨花帶雨。
「將軍,你一個人走吧,連娘不願意當你的負累,倘若真的難逃一死,連娘就一刀抹了脖子,將軍改日一定要為連娘報仇。」
嫡姐慣會玩弄人心,上輩子昭陵勢大,自然瞧不起主動貼上去的嫡姐。
可英雄垂暮,難免對患難與共的美人情動。
他看了眼嫡姐,內心掙扎。
我握緊手中的迷藥,在二人神色纏綿之際,把迷藥撒在昭陵面前,昭陵沒有任何防備就昏了過去。
我把磨了又磨的刀遞給嫡姐。
「避開心臟和要害,最好是大腿,肋下三寸,切記,一定不要讓他死了。
「日後留著他,還有大用。」
每日的百名士兵,當眾歡好,還讓嫡姐在城樓上誘敵。
堂前似有風刮過,卷起上一世的種種仇怨,嫡姐眼中含著淚,一刀刀落下,沒一會兒昭陵身下滿身血色,這口惡氣,隔了整整一輩子又數年,才終於得到片刻的喘息。
我用帕子擦去嫡姐眉眼的血跡,接過刀,又在必要的地方補了幾刀。
我金尊玉貴的嫡姐,在相府是個隻知賞文弄畫,品茗彈琴的貴女,上輩子就活該受他的糟踐,活該受他的羞辱,憑什麼。
我和昭陵一起,藏在營帳後的地窖裡,嫡姐和小桃一起,為我們挪來了箱子遮擋。
季阮找來的時候,嫡姐一刀劃在臉上,淺淺的血珠順著臉頰滑落,嫡姐又哭了,淚水和血水混雜在一起,更顯楚楚可憐。
她弄亂了發絲,一見到季阮就撲過去。
「夫君,我等了好久好久,你總算來了。」
我攥緊掌心。聽著上方的柔情蜜語,強忍著不哭出聲。
09
戰場清掃了三天,之後季阮整軍回歸盛都。
昭陵昏迷了七日,醒來後就發現自己在一輛牛車上,而我架著牛車,換上了女裝,拉著他走在荒無人煙的小道上。
我告訴他,季阮殺了過來後,一劍就把他劈暈過去,是我從死人堆裡把他刨出來,帶他出逃,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昭陵一開始不信,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揶揄了半天吐出幾個字:「辛苦軍師了。」
他身上的刀口大大小小十幾處,我給他做了最簡單的包扎,數了數口袋的銀錢,又給他買了最便宜的藥材。
合該他多疼幾天。
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新皇聽了張先生的建議,奉行無為而治,意在休養生息,人人都稱贊季阮是個好皇帝。
一路走過來,我聽到不少對他的贊美之詞。
上輩子,季阮處處謹慎小心,和昭陵打了好幾年的拉鋸戰,如今嫡姐被抓,季阮破釜沉舟,竟然提前幾年就結束了兩地割據的局面。
原來,嫡姐被抓,不隻是為了殺昭陵。
春雨如酥,我仰頭看天上的細雨,細雨落入眼中,笑著笑著,兩行淚同雨水一起滑落。
10
季阮改國號為連。
寓意長長久久的和嫡姐一起,坐擁萬裡江山。
連草啊連草,你終究還是沾了嫡姐的光,上輩子你就是地裡的野草,風吹來,雨打過去,再隨意地被人拔了燒掉。
哪裡有冠名國號的機會。
我看著在一旁捯飭柴火的昭陵,沒好氣地扔給他一個燒餅。
「將軍和皇後的孩子,會是這個國家將來的繼承人,換一種方式來說,將軍你還是贏了的。」
隻是不太光彩。
昭陵不為所動。
「我的孩子,將來要喚旁人父皇,改用旁人的性,就算是贏了又怎麼樣,現在不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傷得很重,沒了初見時的囂張氣焰。
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夜裡的時候,雨越下越大,我搭的草屋禁不住風雨,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