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戴至德臉頰肌肉重重一跳:“單將軍?”
“戴公說話歸說話,莫要動手。”單超不知何時竟然從皇帝身邊大步走了過來,彬彬有禮而又不容拒絕地把戴至德推了開去。緊接著他並不看謝雲一眼,轉向侍衛吩咐道:“聖駕在此,安危不容有誤,把賀蘭敏之押下去容後審問。”
謝雲意欲阻止,那一瞬間卻已經失去了機會。
賀蘭敏之被侍衛押著向殿外拖去,不斷掙扎大吼大叫:“陛下!想想當年臣的母親韓國夫人,想想冤死的魏國夫人!雍王是無辜的,雍王什麼也不知道啊陛下!陛下——”
謝雲轉過頭來,與單超冷冷對視。
謝雲眉角上揚,眼梢修長,眼窩深邃幽亮。當他從這個角度直勾勾盯著什麼的時候,那俊秀堅冷的輪廓便異常明顯,讓人怦然心動。
單超閉上眼睛,數息後復又睜開對他搖了搖頭。
“適可而止,”他用旁人無法聽見的聲音輕輕道。
賀蘭敏之的身影漸漸遠去,餘音卻繞梁不絕,仿佛尖錐狠狠刺著皇帝的心髒。
九五至尊似乎忽然老了十歲,原本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上浮現出死灰,嘴唇幹裂顫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皇後……”他嘶啞道。
武後一言不發,直直站在他面前。
“那刁奴所為,應該與他人無關,雍王一貫尊重兄長,友愛弟妹,不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武後俯視皇帝的眼底卻忽然浮現出了嘲諷的意味。
——和當年一樣,她想。
這位多情的仁厚之君,果然和記憶中一樣,一輩子都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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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起魏國夫人賀蘭氏了?”武後忽然柔聲問。
皇帝吶吶不言。
“我猶記得賀蘭氏香消玉殒那年,聖上下朝,得知死訊,當場嚎啕大哭,傷心落淚之處較今日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武後聲音微停,笑道:“今日陛下為太子所流的淚,怕是連當時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吧。”
幾位宰相都小心翼翼地低下頭。
皇帝面色略有難堪,別開了目光。
“聖上雖然仁厚,但那仁厚未免也太偏頗了些。雍王為何冒死收留賀蘭敏之,為何要對東宮之位心懷不軌,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尊重兄長友愛弟妹這八字評語不覺太可笑了麼?”
李賢失聲哭道:“兒臣真的沒有!兒臣對儲君之位絕無任何念頭,皇父明斷啊!”
“雍王哪裡不尊重友愛?”皇帝發著抖反駁:“朕哪裡有一個字說錯了?”
武後冷笑一聲:
“是麼,陛下?”
“他尊重友愛的明明是他親生兄長賀蘭敏之,至於太子李弘及太平公主等,何曾是他的親兄妹了?!”
各位宰相面面相覷,表情如遭雷殛。
單超瞳孔驟然緊縮,萬萬沒想到武後竟然在這個時候,在重臣面前,堂而皇之把雍王的身世之秘一把掀了開來!
“你以為暫時保住了賀蘭敏之,就能洗清雍王的嫌疑?”謝雲在他身側輕輕道:“別天真了,單大將軍,天後想拖他下水的時候,便有一千種辦法能拖他下水……”
“……那你呢,”單超勉強發出低啞的聲音:“將來有一天她想拖你下水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我已經在水裡了,”謝雲淡淡道。
“你胡說八道什麼?”皇帝怒火滿面,但那過分尖利的聲音卻給人一種虛張聲勢的感覺,說:“弘兒跟太平怎麼不是他親兄妹,你失心瘋了嗎?”
“我再失心瘋,也不會記錯自己生了幾個孩子,也不會一覺醒來便誤把親姐姐的遺腹子誤當成是自己親生的!”
武後聲音剛落,李賢面色煞白:“母親,你、你……”
皇後疾步上前一把拎起李賢的衣襟,指著他的臉,對皇帝怒道:“我看在陛下的面上才咬牙認了這孽種,對外宣稱是我在祭拜昭陵的路上生的,這二十多年來何曾有過虐待他?可少過他吃、少過他穿?!”
“如今他翅膀硬了,野心膨脹了,背著你我收留賀蘭敏之,以至於害死了我的親生子!害死了我大唐的儲君!”
皇帝惱羞成怒,幾次想打斷她,竭力張嘴又發不出聲音來,隻見滿頭滿臉漲得血紅,眼珠血絲密布,額角青筋根根暴起,看上去極為可怕。
“這大逆不道、兄弟阋牆的東西,現在卻成了名義上的嫡長子,還將成為你們明天所要效忠的帝王!”武後猝然轉身,華麗的紅寶鑲嵌純金護指從幾位宰相臉上一一指過去,喝道:“你們甘願向這血統不純的孽種三拜九叩,尊奉這種人位登九五? !”
戴至德等幾人都遲疑了。
東宮黨雖與皇後互為死敵,但眼下局勢詭譎難辨,如果雍王真的涉嫌害死了太子,他們如何能不替太子報仇?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願意效忠雍王,以雍王為陣營對抗天後,也不見得能落到什麼好下場——一朝天子一朝臣,雍王有自己的嫡系人馬,剛被拖下去的賀蘭敏之不就是個最好的例證?
就在這麼一遲疑間,武後已把雍王狠狠往地上一扔,高聲道:“來人,禁衛軍!雍王李賢秘藏死囚,毒殺太子,即刻查抄王府,押進刑部天牢!”
竟然直接跳過大理寺下了刑部,顯而易見是要雍王的命了。李賢悲愴吼道:“皇父——!”
話音剛落,皇帝踉跄起身,竭力向前伸出手像要阻止什麼。
但他面頰肌肉痙攣,手臂急劇顫動,竭盡全力都隻能從喉嚨中發出咕嚕咕嚕的痰聲,旁人隻能聽見幾個含混的“不要”、“放開”,便隻見皇帝雙眼倒插,整個人向後翻去!
周圍響起驚呼:“陛下!”
隻見勁風呼嘯,人影一閃,單超已衝上前來,電光石火間扶住了皇帝。
然而皇帝的情況十分不妙,隻見他五官歪斜抖動,口角流出了涎水,竟像是中了風邪!
這一變故來得太過倉促,哪怕是在官場沉浮久了的宰相們都未必能立刻衡量出局勢輕重;然而不知為何,就像某種流傳於血緣中的直覺般,極度復雜的政治現況在單超腦海中抽絲剝繭,瞬間化作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太子已死,雍王失勢,若皇帝就此中風癱倒,那大明宮中就再也找不出能和武後抗衡的勢力了。
怎麼辦?!
大殿群情聳動,武後朗聲道:“還不快宣御醫?!”
單超急促喘息,忽然伸手按住了皇帝顱頂幾處大穴,咬牙將真氣源源不斷輸送了進去。
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畢竟誰也不知道皇帝病情如何,頭顱要穴被刺激後會不會驟然一命嗚呼。但中風發展過極其迅速,往往不過數息之間,如果不當機立斷的話,再等御醫過來,必定藥石罔救,什麼都遲了。
自古多少帝王都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同富貴,武後亦是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隻有武後處在危機中時,她所依仗的謝雲,才是最安全的。
“你幹什麼?”武後厲喝道,步伐一轉匆匆走來,就要去阻止單超。
然而就在此時,謝雲站在混亂的人群後,袖中倏而一彈指。
——無形的氣勁如利箭般射出,轉瞬擊中了武後的膝蓋!
武後一個踉跄,猝不及防險些摔倒,宮人驚呼著擁了過來。
就那麼短短片刻的時間空隙裡,皇帝在單超手下一個抽搐,睜開了眼睛:“……單……單將軍……”
“肅靜!”
單超回頭面朝殿下眾人,蘊含內力的清朗男聲瞬間壓倒了一切:“——陛下已醒,速傳御醫!”
武後被宮人攙扶著站起身,面色驀然劇變。
“雍王……”皇帝聲音含混不清,但仍能聽出斷斷續續的字句:“把雍王押回府邸……單超率羽林軍日夜看守,不得進出……”
“賜單將軍金書鐵券、尚方寶劍,任何企圖衝撞者,殺……殺無赦!”
皇帝在周遭大驚失色的目光中掙扎起身,胸膛如拉風箱般漏氣,喉頭發出了可怕的堵痰聲。
緊接著他兩眼一翻,徹底厥了過去。
第86章 豪賭
三日後,東都洛陽。
太子暴卒,雍王幽禁,皇帝重病昏迷不醒。
黑暗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 漸漸吞沒了這座風雲詭譎的洛陽城。
單超一手端著食盤, 一手推開屋門,進屋後點燃了蠟燭, 一星火光幽幽燃燒在空曠的前堂中。
“殿下,晚膳來了。”
蜷縮在桌案後的李賢抬起頭, 露出了雙目通紅、胡渣凌亂的臉,麻木的視線一輪,落到了面前琳琅滿目的託盤上。
“……”李賢露出一絲冷笑:“往日都是涼水胡餅, 為何今日這般豐富, 天後終於打算下手送我跟大哥一起上路了嗎?”
“我看殿下兩日不曾進食,自己掏錢買的,”單超淡淡道。
燭光下單超的面容冷淡堅毅, 披掛細鎧,腰掛刻金雕龍尚方寶劍,身影堅實沉穩。
李賢眼角一抽,浮現出狐疑之色:“我不信,拿走!”
單超無聲地出了口氣,抽出腰刀切下一片滷牛肉,在菜汁和湯水裡蘸了蘸送進嘴裡,嚼嚼咽了下去。
李賢:”……”
單超挑起眉梢,意思是現在你信了?接著把餐盤放在桌案上,轉身走向門外。
“單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