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風雲變幻,而天後則維持著剛才雙手攏在袖中,目光平靜坦蕩、毫無畏懼的模樣。
謝雲俊秀的側臉微垂,眼睫蓋住了一切神色,猶如漢白玉石雕般紋絲不動。
“……尹門主隱居在城內玄陽府。”半晌才聽皇帝緩緩開口道。
他隨手一指身側心腹宦官:
“你,快馬加鞭把這巫蠱木人帶去給他看,問他認不認識上面的八字。”
宦官用紅綢小心翼翼包裹住沾滿了泥土的木人,躬身退了下去。
大殿內人人屏聲靜氣,猶如樹了一地木樁,空氣緊繃得幾乎要凝固成實質。皇帝頹然靠在扶手椅裡,渾濁的目光無意識瞥向腳下,忽然發現謝雲所跪的位置離自己頗近,眼角不由微微抽動了下:“單將軍。”
單超沒料到自己猝不及防被點了名:“是。”
皇帝指指自己身側,雖然不動聲色,卻能聽出語調中的警惕:“負劍站到朕身邊來。”
此言一出,殿內人人自危,幾位宰相悚然變色!
單超能感覺到自己的肩並肌肉因為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慄,但他站起身時,一舉一動都是非常穩的,甚至連聲音都鎮定如常:“是,陛下。”
單超走上前,腳步與謝雲擦身而過,繼而繞過了垂首不言的武後,立定在皇帝手邊。
從這個位置居高臨下望去,殿中所有人的神情都一覽無餘,悲痛的、不安的、驚慌的、憤怒的……乃至於有些眉梢眼角暗藏幸災樂禍的,都清晰映進了眼底。
盡管時機不對,地點也不對,但單超心內剎那間竟生出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念頭:原來這就是高居金鑾殿上的皇帝,每天所要面對的眾生相?
那當九五至尊站在大明宮頂端,俯視萬裡江山、千億黎民時,又是怎樣的感覺呢?
單超心念電轉,忽然目光定在了謝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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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保持著剛才一膝著地的姿態,恭順沉默,靜如處子,外人看上去不會發現任何異常。然而在多年來朝夕相處、還有過最親密身體接觸的單超看來,卻有一絲不對勁。
——謝雲身體很僵硬。
他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按著大殿暗金色的地磚,五個指尖微微變色。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上臂在衣袖下顯出了不明顯的輪廓,那是肌肉極度繃緊的跡象。
武後立在謝雲和皇帝之間,垂手一言不發,臉頰卻因為後槽牙緊咬而略顯凸出。
瞬間單超意識到了某些非常不妙的東西——
他們其實不知道尹開陽會怎麼回答!
這居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單超脊背上頓時滲出一陣冰涼,下意識望向不遠處的趙道生,發現那個人竟然在笑。
不是嘴角翹起喜形於色的那種笑,但說不出的得意、期待,確實明顯從他細細長長的眼底流露出來,連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到底是什麼人?
真是個普通的雍王府內侍嗎?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宦官翻滾下馬,匆匆奔上臺階,撩起衣裾跨進門檻。
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頭望去,隻見宦官手捧紅綢,佝偻著身子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隔著幾步距離跪在了謝雲身側,直直面向皇帝:“報——”
那一瞬間在場沒有一個人動作,甚至沒人發出聲音。所有視線都炯炯緊盯著宦官手中的木人,若是目光也有熱量的話,此時那塊紅綢估計就得燒起來了。
我能把謝雲帶走嗎?單超腦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這個念頭。
當所有事態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步的時候,我能夠豁出性命去,不顧一切地把謝雲帶走嗎?
“尹門主遙叩帝後,恭迎聖駕!”
宦官喘了口氣,大聲道:“另回稟聖上:此木人上所刻八字僅餘部分,應是生於四月初三;他知道出生在這一天的隻有兩人,一是當朝太子,另一個便是北衙禁軍謝統領,請陛下明察!”
謝雲瞬間閉上眼睛,幾不可聞地深深出了口氣。
皇後緊緊咬死的後槽牙驟然一松。
“不……不可能!”趙道生失聲叫了起來,“尹開陽怎麼可能這麼說?!”
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謝雲忽然回頭直盯住他:“大膽!一介低賤奴籍,怎敢直呼暗門掌門的名字?!”
話音落地,單超眉峰劇烈抖動了一下。
趙道生被打蒙了,整個思維都陷入了混亂,就在這時隻聽謝雲沉聲道:“陛下試想,如果天後有意要謀太子性命,下毒、暗刺哪樣不直接了當,為何要用不僅沒有實際效果還容易暴露的巫蠱?天後當年也是被廢後王氏用巫蠱之術害過的人,而如今有任何作用嗎?這木人上刻的生辰與臣重合,但臣因此受到任何影響了嗎?可見巫蠱不過是捕風捉影,實際作用卻是栽贓陷害,羅織罪名!”
“況且!”謝雲驀然起身,在眾人目光注視下大步走到趙道生面前,一字一句冰冷清晰:“巫蠱手段千變萬化,太子卻偏偏死於這隻桃木人體內所封的毒藥,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趙道生嘴唇抖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底是天後與我的陰謀破產,還是有人栽贓構陷,都看得出是怎麼回事了吧?”謝雲居高臨下,加重語氣道:“——是不是,趙內侍?”
趙道生掙扎著爬起來,嘶啞吼道:“我不信!我明明親眼看著錦心把木人從你寢房拿出來,埋在了地下……這不可能!”
“是麼?那你要不要奏請陛下去我偏殿中搜宮,看還能不能搜出任何證據?”
趙道生怒道:“——你!”
“我人就在你面前,要不你親自來搜一搜?”謝雲忽然前傾,幾乎貼在了趙道生耳際,輕柔惑人、富有磁性的聲音充滿了惡意:“當年你不就栽過贓想搜我身麼,嗯?”
趙道生面容慘變。
謝雲溫軟的唇角一挑,轉身走到大殿紋龍雲柱邊,從侍候熱水的宮人懷裡劈手奪過茶壺,隨即揮手斷然一潑!
哗!
趙道生躲閃不及,被潑了滿頭滿臉,瞬間發出一聲尖叫!
“你、你!”雍王李賢連滾帶爬衝上前,結結巴巴喝道:“你幹什麼?”
“我幹什麼。”謝雲饒有興味地重復道,目光流轉瞥向李賢:“——雍王殿下收留朝廷死犯,瞞天過海、偷梁換柱,甚至摻和進謀害太子案裡,殿下又是想幹什麼?!”
第85章 驚變
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周圍重臣都呆住了。
“你……”忽然隻聽戴至德指向前方,愕然道:“你不就是那個……”
隻見趙道生的臉皮被燙水一潑, 頓時起皺脫落, 大塊大塊掉了下來。然而裡面露出的卻不是鮮紅血肉,而是另一層被燙紅的皮膚——這才是他真正的臉。
“賀蘭……”幾位宰相同時驚道:“賀蘭敏之?!”
“雍王!”武後驟然驚怒交加:“這是怎麼回事?!”
賀蘭敏之早在三年前就因罪被流放, 行至韶州時被下令處死,然而誰能想到他竟然被雍王李賢派人救了回來, 藏在王府裡苟活至今?
從剛才就忐忑不安的李賢看到實情終於敗露,頓時顫如顛篩,軟得趴俯在地:“母、母親, 兒臣隻是……”
“住口!誰是你母親!”
武後轉向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了的皇帝, 高聲道:“陛下,剛才宮人已經指認,湯碗端上來時是被雍王內侍接了進去, 而太子用湯時身邊也隻有雍王及賀蘭敏之兩人,事情真相還推測不出來嗎?”
“賀蘭敏之因為結黨、貪腐、屢行不軌而被流放鸩殺,雍王卻有膽子欺上瞞下,將這朝廷死犯接回京城藏在府中,甚至讓他近距離接觸太子!”
“雍王!”武後吼道:“你簡直膽大包天,到底所圖為何?!”
雍王平時也算是個聰敏好學、為人謹慎的年輕人,此刻卻三魂不見了六魄,在武後面前隻能一味痛哭搖頭:“我沒有!兒臣是無辜的!請父皇明斷,兒臣真的是……”
“與雍王殿下沒有關系!”賀蘭敏之被侍衛架著,仍然掙扎著怒喝:“都是你,皇後!你借刀殺人,栽贓陷害,是你殺了魏國夫人,是你——”
魏國夫人四字一出,皇帝忽然就想起了當年被武後毒殺的年輕美貌的賀蘭氏,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啪!
這時一聲重響,眾人當即愕然,隻見謝雲甩手一耳光把賀蘭敏之打得抽了過去。
“賀蘭敏之下毒謀害太子,因為懷化大將軍與我及時趕到的緣故,一定還沒來得及銷毀罪證。”謝雲頓了頓,道:“來人,搜賀蘭敏之的身,將合璧宮裡外全部搜查一遍。”
殿前侍衛你看我我看你,遲疑著不敢動。
謝雲冷冷道:“怎麼,我使喚不動羽林軍,是嗎?”
單超幾乎無聲地吐出一口酸熱的氣體,半晌低沉道:“去!”
侍衛這才紛紛抱拳退了下去。
賀蘭敏之當然不會蠢得把毒藥藏在自己身上,但也根本不用大動幹戈搜宮。片刻後侍衛來報,殿門前花叢下發現青瓷藥瓶一個,打開來空空如也,但瓶壁上還殘存著鮮紅如血的粉末,經御醫查看過,確認是摻了朱砂的鶴頂紅。
鐵證如山,不容辯駁,戴至德等幾位宰相當場就爆了。
“你這孽子!”武後氣得全身亂戰,甚至不顧天後的儀態,上去就重重給了李賢一記窩心腳:“——我哪裡對不起你,你竟敢害當朝太子的命?!你想死嗎?!”
李賢止不住地痛哭喊冤,賀蘭敏之狂吼道:“不要牽連雍王!不關雍王的事!是我改頭換面去做了王府下人,是我為了報復謀劃這一切,雍王殿下什麼都不知道!”
謝雲上前一步要點賀蘭敏之啞穴,但戴至德忽然起身,用全力抓住了謝雲的手:“謝統領要幹什麼?縱然此人罪該萬死,也該容他坦陳罪行,急著封口是做什麼?”
不愧是名相,謝雲霎時喉頭一堵。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戴至德被肩上傳來的一股巨力拽得向後退去,同時橫裡伸出一隻手來,把他跟謝雲斷然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