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腳步微頓。
李賢的聲音夾雜著抽氣,聽起來就像是哽咽:“現在外面……外面肯定很多人想殺我,皇父命令羽林軍封鎖此地,必然是為了保住我的命……所以請大將軍一定,一定……”
單超沉默了片刻。
“即便不為皇命,末將也定要保住雍王殿下。”他緩緩道,“放心吧。”
單超跨出門檻,關上了門。
·
秾春時節,夜風習習,遠處街角傳來模糊的打更聲。回廊下早有心腹副將等在那裡,見他出來忙躬身行禮,低聲道:“將軍,宮中的消息回來了。”
單超微一頷首。
“陛下不相信御醫,令尹開陽出山與明崇儼一同醫治,昨夜終於能開口說完整的句子了,據說今天能勉強從榻上坐起來,但還不能下地行走。”
“今早陛下口諭,令北衙禁軍全線撤出洛陽行宮,又千裡加急詔令東南前線上的驍騎大將軍宇文虎帶兵上京,從謝統領手中拿走行宮兵權……”
“天後整整三日閉門不出,打聽不到任何消息。”副將頓了頓,輕聲道:“謝統領也是。”
皇帝終於生出提防武後、打壓北衙的心了。
雖然有得青龍者得天下的傳言,但皇帝對謝雲一向不太信任,再加上這次事件讓皇帝親眼見到了謝雲的狠絕果斷,自然會生出忌憚之心。
不管是想保住雍王還是打擊武後,謝雲都是皇帝最先下手的對象。
單超沉默良久,臉頰隱約可見因為牙關緊咬而凸出的輪廓。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士兵放行的動靜,一個藏藍短衣的宦官匆匆奔來,近前一躬身,高舉手上的明黃紙卷:“將軍!陛下令羽林副將嚴密封鎖此地,宣單大將軍進宮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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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門縫裡透出的微弱燭光,單超認出了面前的人,正是皇帝身邊的心腹宦官總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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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昌宮。
“皇帝可以坐起來了?”
華麗裙裾從首座上一級級垂落,武後頭上的金釵流蘇輝映著燭火微微搖曳,讓宮牆上的影子也隨之晃動。明崇儼跪在厚厚的地毯上,目光定定瞥著面前精美的繡銀蓮花紋,回答道:“是。”
“本宮說過陛下太過勞累,最好臥床安歇靜養一段時間,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那為何陛下已經可以起身,還能口諭北衙禁軍全部撤出洛陽行宮,甚至千裡詔令宇文虎趕來接管兵權?”
最後幾個字已隱隱帶出了怒火,明崇儼卻不動聲色:“天後恕罪。這幾日尹掌門隨侍聖駕左右,且修為極其精湛,醫藥針灸皆親力親為,故而陛下痊愈的速度極其驚人。”
尹開陽是武後永遠無法拉攏的對象,她頓時沉默了。
半晌武後嘆了口氣,抬手道:“明先生起來吧,別跪著回話了。”
明崇儼這才告罪起身,坐在了左手邊。
落座的那一瞬間他瞥了眼對面,謝雲靜靜坐在燭光下,撐著光潔的額角,頭發從肩頸一側垂落。
“本宮已經派人連夜離開洛陽城,去路上攔截宇文虎了。若他明白事理,這時就應該知道誰才是應該效忠的對象;若不明白也無妨,本宮自有辦法能料理他。”
武後思忖片刻,轉向謝雲問:“雍王如今怎樣了?”
若是換做別人,絕不會明白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是什麼意思,但此刻她問的是跟隨了她二十多年的謝雲。
“還活著,”謝雲簡單道。
武後的下一句話是:“什麼時候死?”
“很快。”
武後點了點頭,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一樣問明崇儼:
“明先生通曉鬼神,擅能看相;你看我剩下的幾個兒子裡,誰有明君之相?”
這話問得極有文章。
武後名下如今隻有周王李顯和冀王李旦,直說兩個兒子就是,“幾個”從何而來?
再者她為何要問“明君”之相,難道武後忽然變了性子,要培養起下一任英明君主了不成?
明崇儼腦海中當即掠過了無數個念頭,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對面的謝雲——謝雲支撐額角的手倏然一轉,在武後看不見的角度,向他微微比了個“一”的手勢。
電光石火間明崇儼想起了什麼。
那是數月前靈鸞宮內,謝雲把他摁倒在地,充滿殺意的面孔居高臨下,掐住他脖頸的手背青筋暴起的畫面——
“我現在就把你帶去涼州關山,青龍遺族自然能送你下去,向九泉之下的楊妙容賠罪……”
“我欠你一次,謝統領。”當時他狼狽不堪抓著謝雲的手,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斷斷續續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最終拿縛龍草來對付楊姑娘了,謝統領,算我欠你一次,將來必定償還……”
謝雲五指一攏,別開了目光。
明崇儼內心苦笑著搖了搖頭,起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首座深深拜伏。
武後奇道:“先生何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
“微臣妄議皇子,微臣死罪。”明崇儼頓了頓,說:“天後餘下的幾位嫡子中,周王李顯相貌神似先皇太宗,而冀王李旦最為顯貴;若問誰能做一代聖君的話,二者都是極好的面相。”
武後面色登時沉了下去。
“但若論孝順母親,言聽計從,能以子貴母的話……”
明崇儼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感覺身後謝雲極具壓力的目光定定落在了自己脊背上。
“……臣以為,還是當年太宗最幼的那個兒子,最有這樣的……命格。”
壽昌宮陷入了死寂。
明崇儼這一把賭上了身家性命,隻聽周圍安靜得連心跳都清晰可聞,武後雍容美豔的面孔在燭光後陰霾不清。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明崇儼覺得自己雙腿都跪得沒了知覺,才聽一道冰冷威嚴的女聲從首座傳了下來:“謝雲。”
謝雲起身,單膝半跪在地。
武後問:“你也這麼認為?”
“太後若想攝政,九五至尊自然不能太有底氣。”謝雲聲調平穩波瀾不驚,道:“臣一心隻想拱衛天後得償所願,其他不願置喙,請見諒。”
武後施施然站起身,繞過桌案走下地面,長長的織金裙裾在紅錦上迤逦出耀眼的閃光。
她的腳步站定在了謝雲眼前,繼而俯下身,託著謝雲的側頰讓他抬眼直視著自己:“你現在也開始叫我天後了。二十多年裡口口聲聲喚我‘娘娘’的謝雲呢,他在哪裡?”
武後妝容精致而目光溫柔,謝雲近距離與她對視半晌,倏然彎起了淡紅的唇角:“是我神思恍惚,一時說錯了,娘娘恕罪。”
明崇儼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大氣不敢出。
每分每秒都像是過了數年那麼漫長,武後終於站直身體,朗笑了一聲:“小事而已,何罪可恕?”
“本宮今日也有些乏了,你們退下吧。”
明崇儼抑制不住地偷眼斜覷,然而謝雲面色如常,起身順從地退了出去。
明崇儼走出殿門,隻見謝雲的身影在不遠處一閃,轉過了回廊。
“——謝統領!”
明崇儼快步上前,隻見謝雲身影停在了石柱下,卻沒有回頭:“怎麼?”
“……”遲疑片刻後明崇儼還是咳了一聲,說:“上次欠你的帳……”
“你還欠得多呢。”
謝雲丟下這一句就想走,明崇儼卻忍不住閃身擋在了他面前,直視著月光下那張難以言描的俊秀面孔:“你真想把他送上那個位置?金龍位登九五之時,便是青龍撒手人寰之日,當年你我初見時的預言,謝統領已經全然忘了個幹淨對嗎?”
謝雲忽然在他的視線中笑了起來。
他這一笑真如月夜無數繁花開盡,上元二年洛陽城最後一抹秾豔的春色,就在那彎起的眉角眼梢中驀然遠去了。
“我撒手人寰?”他笑著問。
“你可知什麼叫從龍之功,位極人臣?未來無數財富權勢等著我去安享尊榮,為何會撒手人寰?”
“明方士,你那裝神弄鬼的預言我一個字都沒信過!”
明崇儼一哽,卻隻見謝雲留給他一個毫不掩飾的嘲弄笑容,猶如十裡秦淮輕裘緩帶的浪蕩公子,向上陽宮方向悠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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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上陽宮。
“大將軍,”心腹宦官欠了欠身,低聲道:“陛下剛醒來,宣召您進去。”
單超默然不語,宦官在他身前輕輕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