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館通向帽兒胡同,往外便是車水馬龍的朱雀大街。單超一手撐住遊廊扶欄,幹淨利落旋身落地,視線越過高高的朱紅門檻,望見了敞開的正門外。
——不遠處胡同口靜候著一輛馬車,謝雲背對著他走向車門,一個柔弱俏麗、鵝黃衣裙的年輕女子正迎上來,挽住了他的手。
單超的腳步頓住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目光與單超隔空一碰,繼而渾然無事般挪了開去。
謝雲沒有回頭,一步跨上車門,隨即馬車緩緩駛向了繁華熱鬧的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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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粼粼,車廂裡點著輕淡的安神香。
楊妙容放下車簾,笑問:“你當年奉命流放漠北,就是為了去照顧他?”
謝雲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嗯”了一聲。
“從面相看倒是個好命格,隻是他那樣的身世,日後要麼貴不可言,要麼死無葬身之地,除此之外再沒第三條路可走了——唔,這兩種可能性都大得很。”
謝雲開口道:“我不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的。”
楊妙容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謝雲會蹦出這麼一句,當即就愣住了。隨即她心念電轉,想到了另一個方面:“因為他注定跟天後站在同一邊?”
“……”
“謝雲,”楊妙容伸出柔荑,按住了謝雲擱在膝蓋上的手背:“你已經為天後做太多事了,差不多到這就為止了罷。人的欲望都是一步步膨脹的,她的野心明顯越來越大,宮中局勢也明顯越來越危險,這樣下去我怕你……將來有一天……”
謝雲驀然睜開眼睛,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警告:“妙容。”
兩人對視片刻,楊妙容胸膛隨著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終於皺眉道:“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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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後現在全面掌權,陛下幾次意圖禪位給太子,都被她指使黨羽一力阻止了——她想要那把椅子,我不信你到今天還看不出來!”
謝雲不答,楊妙容深吸一口氣,聲音低啞而懇切:“我能力有限,看不見未來太多具體的東西。但你相信我,天後最終的命格必然是以皇後禮下葬,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她所有的圖謀都破滅了!你為她拼上的一切都注定了會失敗啊!”
“所以呢?”謝雲盯著她反問。
楊妙容被他不帶任何情緒的語氣激得一堵,“……你……即便知道沒用,還要這樣心甘情願被她所驅使?”
謝雲說:“你不了解。”
“我如何不了解?就因為你小時候落在尹開陽那頭玄武手裡,她偷偷幫過你一點兒忙——但這都二十多年了,你被利用得還不夠徹底,還不夠還上她所有的恩情麼?”
謝雲的手從楊妙容掌中輕輕抽了出來,向後靠在石青色織金蟒靠枕上,有點疲憊地搖了搖頭:“我不該讓你整天亂跑的,你太肆無忌憚了,這樣會很危險。”
楊妙容原本已做好了爭論甚至爭吵的準備,卻沒想到謝雲的口氣這麼沉重和緩。
她看著眼前這個人完全無可挑剔的面容、修長漂亮的脖頸、以及因為向後倚靠而微微垂落的雙肩,突然心底有些溫軟,稍稍嗔怪地低聲反駁了一句:“……哪會有危險?正兒八經的青龍族人何曾懼怕過凡人,誰還能傷害我不成?”
“凡人有凡人的狠毒之處。”謝雲淡淡道。
楊妙容眸光閃動,半晌伸手從謝雲俊美冰涼的側頰撫過,輕聲問:“這些教訓都是你母親告訴你的嗎?”
謝雲沒有避開她的手,但也沒有回應,許久才近乎嘆息道:“記不清了……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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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阗使團上京後第十天,上元元年臘月十三日。
天後下旨大開宮宴,長樂宮張燈結彩、火樹銀花,宴請於阗國王公主及酋領數十人。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嫔笑語和。
夜風裹著暖香拂進殿內,金磚地面大紅錦罽,舞女旋轉時腳上的鈴鐺齊齊作響;數百顆夜明珠的光華映照出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直上雲霄。
筵席首座是兩張桌案並排,理應是天皇天後相偕出現,但酒宴開始前皇帝頭疾犯了,便令人傳話說要晚些到。
隻有天後一身明黃繡金鳳大朝服,戴黃金鑲鴿血石步搖和沉甸甸的九掛寶珠,微笑著接受了於阗國王的三跪九叩大禮,各色珍奇賞賜流水般送了下去。
舞姬又換了一輪,宮宴上人人酒酣耳熱,武後放下銀筷,抬眼笑道:“——定遠將軍。”
單超原本排在數個座位之下,但開席前武後突發興致,親自點名要單超緊挨著自己手邊坐。因此單超從天橫降,座位距離首席不過半步之遙,甚至比另一側的太子都近不少。
單超欠身道:“是。”
“八年沒見,你倒是成熟硬朗了不少,有男人的樣子了。”武後慈愛的目光上下逡巡一圈,毫不掩飾欣賞地微微頷首:“當年還是個為了騙走本宮的靈芝精,不惜抗旨千裡走單騎的愣頭青,如今可穩重多了——可見還是戰場能鍛煉人哪。”
單超的回答平淡得體:“謝天後誇獎,末將愧不敢當。”
“有何不敢當?你立下赫赫戰功,又護送於阗國王回朝,本來就是該重重賞賜官爵的。”武後順手一指自己桌案上滿當當的酒壺,含笑道:“來人。”
宦官連忙上前躬身,武後道:“將這壺酒賜予忠武將軍,拿下去吧。”
透過筵席笙簫的喧雜,忠武將軍四字清清楚楚,令周遭宮人當即一愣。
但宦官隨即反應過來,立刻上前捧起那壺紅寶石般蕩漾的葡萄酒,轉身向單超跪了下去:“恭喜單將軍!單將軍勞苦功高、平步青雲,恭喜恭喜!”
周圍賀喜聲頓時響成了一片——從定遠到忠武是連升四級,聽天後的意思還要額外再賜爵位,對單超這樣的年齡來說,可不就是平步青雲了麼?
“單將軍年少有為,國之棟梁!”
“名副其實,恭喜呀恭喜!”
……
單超面沉如水,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隔膜把他和周遭那些贊頌恭維隔開,隻欠身謝過賞賜,連形狀鋒利的眉梢都沒有半分變化,伸手接過了酒壺。
——然而在重新坐下的那一刻,他的視線越過宮殿內金碧輝煌的裝飾和紛沓旋轉的舞女,投向了筵席另一側。
謝雲側倚在桌案邊低頭喝茶,鬢發從耳際垂落在身前,垂落的眼睫到鼻梁、嘴唇形成了一道俊秀的剪影。
楊妙容素手纖纖,輕聲笑語,用銀筷夾起一塊冬筍放在了他面前的瓷碟裡。
單超幾乎是強迫自己一寸寸地,完全沒有任何表情地收回目光,舉起酒壺一飲而盡。
“回來後可跟謝統領打過招呼?”武後託腮微笑起來,語氣輕松猶如闲聊:“——看那邊,那是楊家姑娘,半年前謝統領自己選定的未婚妻子,月底就要辦喜事了。”
天後鑲嵌碩大鑽翡翠的護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長地瞥向單超,含笑問:“你可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第65章 矛盾
單超穩穩放下酒壺,望向武後,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武後幾乎都有點欣賞他了,但並沒有把這種情緒表現出來, 隻笑了一下:“大半年前涼州發生了一起大案, 運往西北的軍餉被劫,很快當地刺史抓住一眾馬賊, 統統殺頭結了案。然而奏折送到京城,謝統領卻覺得當地官府也有問題, 因此請了本宮的旨意,親自喬裝遠赴涼州,一舉拔起了勾結貪汙的大小官員數十人。”
“他回來的時候, 身邊就跟了這個姑娘, 說是查案的路上遇見的……當然這個‘遇見’的具體細節如何,這隻有他倆自己知道了。”
“謝統領對那位楊家姑娘十分上心,不僅時時帶在身邊, 還經常討要些宮中的新巧玩意去送給她。”天後音調一轉,戲謔道:“本宮有一套罕見天青石雕鑿的蟒形首飾,因那楊妙容多看了兩眼,謝雲就真的理直氣壯地開口討要了……本宮也不好意思不賞,真是煩得很。”
單超微微閉了下眼睛,復又睜開,平淡道:“天後關心臣下,賢名傳遍朝野,自然是會賞的。”
燭光燃燒夜明珠,燈紅酒綠的宮宴上,單超側影顯出一道硬朗的輪廓,如同塞外粗粝堅定的巨巖,風吹雨打,岿然不動。
武後從心底裡長長出了口氣,似乎又有點感慨升了起來。
“——轉眼你也不小了,這八年來東徵西戰,卻連家都沒成,本宮心中也著實覺得有些虧欠……”
單超說:“末將愧不敢當。”
“本宮會留意京中閨秀,定為你尋到合心合意的如花美眷。”武後目光閃動,又是一笑,隻是這次笑意裡似乎多了幾分難得的真切:“也不枉你為……為國忠心徵戰一場!”
單超起身道:“謝天後費心。”
他的聲音得體平穩,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仿佛平靜廣闊的湖面。
然而深水之下湍急的暗湧卻沒有人聽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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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妙容輕聲問:“你怎麼了?”
謝雲以茶代酒回絕了又一波上來敬酒的同僚,按著左心口咳了兩聲,眉心似乎有些皺起,但還是擺了擺手:“沒什麼,吵得有點煩了,我出去走走。”
楊妙容立刻起身要跟,謝雲卻示意她別動:“外面風大,你待著罷。”
“那你把裘袍披上……”
謝雲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極不引人注意地繞過身後幾張桌案,從宮殿偏門穿了出去。
笙簫舞樂隨風嫋嫋,隔著那麼遠的距離都清晰可聞。謝雲在池塘邊站了一會兒,感覺胸腔中灌滿了深冬大明宮刀割般冰冷的空氣,在那冰鎮的刺痛之下,心側當年被一刀貫穿的舊傷倒顯得不那麼疼了。
每年冬天都犯上一兩次,今年要喝麻沸散的時候又到了。
謝雲扭手活動了下手腕,轉過身,猝然頓住。
身後不遠處的屋檐下,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正站在那裡,昏暗投下沉默的黑影,同樣喑啞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既然去了涼州,為何不來找我?”
謝雲似乎愣了一下,但緊接著不動聲色反問:“為何要去找你?我又不是為你去的。”
月光西移,終於露出了單超半邊側影。修長挺拔的劍眉下眼瞳深邃發亮,線條冷硬毫不留情,與八年前渾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