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雖然也有強硬的一面,但大多數時候都帶著年輕人揮之不去的熱切和急迫。現在那熱切卻在無數修羅戰場、歷經生死血洗之後,化作了更加內斂和隱忍的力量,隻從眼底那一絲精光中隱隱露出端倪。
謝雲眉心微微一跳,收回目光向門廊另一頭走去,但擦身而過的那一刻卻被單超突然伸手,緊緊抓住了手肘。
“四年前在青海,”單超低沉道,那聲音明明是很穩定的,但不知為何卻令人心底生出一絲顫慄:“駐扎大非川之前,聖上欽點我跟郭待封駐守大營,滿朝文武無人發話;隻有一個人在御前強烈反對,要求我跟薛主帥攻打烏海險瘴之地,那個人是你。”
“戰敗郭待封回京後,聖上念及他戰場殉國的父兄,想降罪一等從輕處置;隻有一個人當眾數出了郭待封違抗軍令、殆誤戰機等八條重罪,最終迫使聖上不得不將他減死除名,那個人也是你……””那又如何?”謝雲反問:“我與郭待封有朝政之爭,趁機落井下石,不是理所應當?”
“不,”單超說,“你不是因為這個。”
單超鐵鉗般的手一使力,迫使謝雲側過身與自己近距離對視,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拂過對方的臉頰。
“青海戰敗後,我被提拔轉調去了龜茲。彼時安西都護府勢弱,上面的人便因此時常怠慢,軍餉常被延誤。蕭嗣業託人在京城走動了一圈後,隻有你假借武後的名義暗中警告了戶部,從此運往龜茲的糧餉武器再也沒有遲過……”
謝雲嘴唇動了動,似乎想駁斥什麼,但單超微微低下了頭。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甚至鼻尖都幾乎觸碰在一起,彼此眼底任何一絲最細微的情緒都無所遁形:“武後獨掌朝政,你已經是實際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有什麼必要為涼州刺史貪腐案親自出京?”
謝雲冷冷道:“我就是這麼眼裡容不下沙子。”
“那麼,”單超看著他輕輕問道:“為什麼這幾年送去龜茲的火器中,偶爾會發現沒被砂紙擦幹淨的,北衙禁軍的私標呢?”
謝雲沒有回答。
周圍是那麼安靜,長樂宮中飄來的笙歌笑語朦朧不清,月光與燈火輝映,在池塘上蕩漾著柔和的碎光。
單超松開了挾住謝雲手肘的五指,向上撫摸他光滑冰涼的側臉,如同撫過一件自己極度渴望、卻又一直不敢觸碰的珍貴瓷器。
“這麼多年來,我心裡一直很想你……”單超俯在他耳邊問:“你想我嗎?”
謝雲抬手點了點自己左心側,冷冷道:“每年冬天發作的時候是挺想你的,想殺了你。”
他揮開單超結實的手臂,抬腳就向長樂宮方向走。但沒走兩步就肩膀一緊,被單超抓住拉了回來,隨即低頭重重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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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謝雲都怔住了,以至於他松開了牙關,唇舌被迫緊密糾纏。濃厚雄健的男子氣息仿佛還帶著遙遠風沙,瞬間就籠罩了他,順著急促吞咽的唾液向四肢百骸灌注而去。
有生以來他不記得自己被人吻過。也許八年前那個隱秘又昏暗的山洞裡曾經有,但那一夜給他的記憶太混亂了,以至於事後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啪!
謝雲一掌推開單超,用力之大甚至讓單超脊背撞上了石柱,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八年都沒治好你腦子裡的病?!”謝雲厲聲呵斥,轉身就想走。但隨即單超一把抓住他的手,從自己後腰抽出匕首硬塞進他掌中,又拉著他的手掌,讓刀尖直直對準了自己的胸膛:“那你想殺我賠命麼?來啊,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嗎?”
謝雲想松手丟掉匕首,但他五指已經被單超寬厚有力的手掌緊緊攥住了,倉促中甚至無法收回,被單超卡著向他自己的胸膛刺去。
“我腦子就是有病,從十年前在漠北開始就一直病著,你不知道嗎?”
“放手!”
“何苦費心一邊吊著我一邊去跟別人成親,為什麼不一刀捅死我來得幹脆爽快?”
“你給我住口,放手!”
“我想把下半輩子賠給你,你不要,那我的命你總該想要了吧?!”
謝雲一巴掌抽過去,結結實實把單超打得偏過了頭。
哐當一聲亮響,謝雲把匕首摔在地上,胸腔急促起伏。
“隻要你好好待在京城,”他的神情幾乎稱得上是有一點咬牙切齒:“過幾年自然有人會要你的命,甚至不用髒了我的手……”
單超卻握住了謝雲微微顫抖的手指,轉過臉來注視著他。
月光下那張男子面孔英俊得令人怦然心動,眼底微微閃爍光芒,仿佛是黑暗深淵中滿溢出的、難以遏制的溫情。
“好,”他說,“沒有你的吩咐,我哪裡也不會去。”
謝雲從心底突然竄起一陣寒意。
他知道在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中,如果一方在另一方面前佔據絕對優勢地位太久了,那麼不論如何世易時移,他都會習慣性保持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視心態,如同那天自己在四方館的於阗使團中看見單超。
然而今天他突然意識到,這種優勢心理其實是很脆弱的。
八年沙場徵戰生涯,已足夠喚醒單超血脈中那種與生俱來卻壓抑已久的侵略欲。在那張越發成熟英挺的面容下,他的靈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蛻變,已經剛硬、堅定和強大到足以完全脫離謝雲的掌控了。
但他仍然選擇用一種近乎臣服的姿態來表現自己,如同猛獸藏起利爪,貌似溫順地垂下頭顱。
——這種不合常理的矛盾,才是最讓謝雲感到不寒而慄的地方。
第66章 和親
謝雲把自己的手指一點點從單超掌心中抽了出來,這個動作其實充滿了小心謹慎——但在黑夜中那實在太細微了,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覺。
“你到底想要怎樣?”謝雲注視著單超的眼睛問。
冬夜寒風穿過長樂宮曲折迂回的門廊,池塘周圍草木簌簌作響, 單超沒有回答。
“你徵戰八年, 凱旋而歸,天後親自加官進爵, 田地財物和僕從美婢馬上就要源源不斷流進你府中……於阗使團還在殿上,你幫他們擊退了吐蕃軍隊, 陛下馬上就要將於阗舉國歸順的捷報昭告天下,這是京城中多少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政治財富。”
“但現在你卻在這裡,跟我說你想我。”
謝雲頓了頓, 聲音緩慢卻字字清晰, 問:“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單超?!”
單超迎著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抬手卷起袖口, 露出了早已褪成了淡紅色,卻仍然在手腕上緊緊系著的發帶。
“我想你……”他幾乎是很柔和地說,“就是那首詩裡男子向他的同窗求愛,欲求你為妻的意思。”
那瞬間謝雲心底簡直一片冰涼,猶如回到了八年前奉高行宮深冬的夜晚,冰風呼嘯而星辰絢爛,他們彼此對立在雪地上,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年輕人說,我欲求你為妻,可以嗎?
那個時候他還會嗫嚅著問:“吵到你了麼?我這就走。”
他還會因為被拒絕而躊躇很久,然後難過地轉身離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漸行漸遠的腳印。
——然而謝雲知道他現在不會了。
“……但我不需要你的愛。”謝雲沙啞道。
單超的神情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連觸動都沒有,似乎早知道他會這麼說。
“我隻想好好活在這個世上,手握從龍之功,從此高枕無憂,盡情享受金錢權力和榮華富貴,在世人難以企及的巔峰上睥睨眾生,最後壽終正寢……你知道這其中最大的變數是什麼嗎?!”
謝雲拎著單超的衣襟,目光寒冷懾人,咬牙道:“就是你那離經叛道的愛!”
說到最後一句時冷風穿堂而過,牽動了他心側的舊傷,謝雲用力甩開單超,按著自己左胸平復了下,卻隻見單超眼錯不眨地看著他:“隻要你希望,一切都會有的。”
謝雲抿緊著唇一言不發。
“但你說的從龍之功……”單超一字一頓道,“是從誰的龍?”
·
長樂宮筵席。
謝雲已經去了一頓飯工夫都沒有回來,楊妙容看著身側空蕩蕩的席位,遲疑良久,還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站起身,走出了偏門。
長樂宮內花園有一片梅樹林,滿枝紅梅盛開,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的芬芳。楊妙容順著青石徑走了一會兒,隻覺月光怡人、冷香滿懷,滿腹心事不由釋然,不由在一株蒼勁的梅樹站定了腳步。
她剛想到處探頭看看謝雲在不在附近,卻突然隻聽說身後傳來一聲略帶遲疑的:“楊姑娘?”
楊妙容驚詫回頭,隻見身後梅枝下站著一個身形有些羸弱、相貌卻非常文秀,穿著全身金黃的青年男子。
“……太子殿下?”
太子李弘似乎非常高興,但神態又有些拘謹,一時斟酌著不知道該說什麼,見楊妙容盈盈福身致禮,才慌忙上前一步:“楊姑娘不必拘禮,快,快請起身!”
楊妙容還是堅持行了禮,笑問:“太子殿下不是在筵席上嗎?為何到這裡來了?”
太子想說什麼,卻先捂著嘴沙啞地咳了兩聲。
這幾年太子身體不是很好,近來竟漸漸染上了咳血之症。御醫多番看診,卻都道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統一口徑說是太子監國時因為繁忙而失於調養——然而他本人卻知道,那其實是當年在慈恩寺中了劇毒,雖僥幸沒死卻餘毒未清,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楊妙容皺眉道:“殿下請千萬保重貴體啊。”
“不妨,偶感時氣而已。”太子抬頭一笑,輕聲說:“我是看到楊姑娘離席而去,才……才跟過來的。”
這話就很有深意了,楊妙容不由一怔,內心陡然升起了一絲狐疑。
但她反應也很快,硬生生把“您跟過來幹什麼”這話咽了回去,笑道:“謝統領喝多了,說要來梅園吹吹風,我是來找他的——殿下為何叫我楊姑娘?再過幾天就該叫謝夫人了呢。”
太子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整個人似乎都僵了一下。
然而正當楊妙容以為他不會再多說什麼了的時候,卻隻見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道:“我有句話交淺言深,請楊姑娘千萬贖罪。謝統領他……為人甚是涼薄,且又心狠手辣;楊姑娘卻溫文爾雅柔情似水,為何卻要嫁那樣的人?謝雲並非良配啊!”
說著他似乎鼓起了勇氣,視線炯炯地望向楊妙容。
楊妙容啞口無言,梅園中一時萬籟俱寂,甚至連風聲都好似消失無蹤了。
半晌她才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起修長潔白的手,在身側一段橫斜梅枝上點了點:“殿下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太子遲疑道:“樹枝。”
“怎樣的樹枝?”
“烏黑幹枯,堆滿積雪,怕是天亮時花匠就要來剪去它……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