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達麗見單超要走,下意識衝口叫了聲,繼而欲言又止。
單超回頭皺眉:“嗯?”
莎達麗扭著披風掛墜下來的黃金小鈴鐺,用腳尖一圈圈蹭著沙地,半晌才嗫嚅道:“那姑娘……那姑娘到底有何好處?單將軍喜歡她什麼呢?”
單超沉默了。
西域荒漠廣闊,遠方山巔上的寒風在月夜下掠過沙洲,掠過玉門關,沿著巍峨的萬裡長城,奔向遙遠的漠北。
沙漠中那座小土屋空空蕩蕩,屋頂上破舊的羊毛毡被風拂動,發出“啪——啪——”有節奏的拍打聲。
單超笑起來,盡管那笑意更像是一聲嘆息:
“因為長得美吧。”
·
“我美嗎?”莎達麗放下銅鏡,無精打採,託著腮問侍女。
大半個月過去,使團終於橫穿沙漠,跨過玉門關,順肅州、涼鄯而下,沿渭水向東而去,很快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小公主再沒鬧過發熱生病,但整天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急得侍女團團轉。於阗國王親自帶醫官來問過好幾次,但不論怎麼看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能下結論,說公主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等到長安後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美啊!”侍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拼命點頭肯定:“公主殿下是西域最美的姑娘,連花兒見了都要羞紅臉,有什麼不對嗎?”
莎達麗長嘆一口氣,一頭撲在榻上,不作聲了。
定遠將軍那麼殘忍冷血的人,也會有喜歡的姑娘?
那姑娘美麼,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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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達麗摸著自己柔嫩緊致的臉蛋出了會兒神。她頭發油黑,雙眼明亮,嫣紅的嘴唇猶如天生就塗抹了蜜粉;皮膚是健康漂亮的小麥色,又柔又滑,看不到一丁點兒瑕疵。
從小所有人都說她皮膚就像珍貴的緞子,但從進入中原後,每逢投宿官府驛站,所遇到的官家小姐無一不是嬌怯怯、白生生,脂粉妝點的面容就像雪團兒一樣,說起話來輕聲細氣,仿佛。
莎達麗腦內幻想了下定遠將軍的夢中情人該長啥樣,想來想去不以為然,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
上元元年臘月初,一路奔波了近兩個月的於阗使團終於入京,在鴻胪寺官員的引領下,暫時入住了四方館。
而定遠將軍單超作為護衛軍首領,因為尚未復命,且京城府邸年久失修,也跟著一起住進了使節大院裡。
長安!皇城!繁華富麗,遊人如織!
藏著滿腔少女懷春的小心思,憋悶了大半個月的莎達麗公主終於被成功轉移注意力,看著四方館每天進進出出的新鮮玩意直了眼,鬧著要出門去逛街。於阗王卻知道外國使節觐見前不好亂跑,尤其莎達麗可能是要和親的,萬一惹出什麼麻煩來不好收場,便不肯答應。
無奈小公主已經被她父王寵壞了,軟硬兼施磨了兩天,於阗王終於無奈松了口,說:“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單將軍同意帶人跟著你,否則你一步都不能出這道大門!”
自從使團入京,單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總是無意識緊鎖著,似乎心裡沉甸甸壓著許多難以出口的事情。尤其入住四方館後,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仿佛把自己關在囚牢中等待審判的犯人。
莎達麗跑去求他出門,卻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務繁忙為由拒絕了數次。滿心想出去遊玩的莎達麗大鬧使團,她父王被鬧得實在無法,隻得帶上厚禮親自登門拜訪定遠將軍,單超終於勉強答應了於阗王的請求。
莎達麗終於得償所願,簡直開心不已,雀躍回房去描畫了黑葡萄般水靈靈的眼、紅寶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換了身玫紅金銀雙刺繡的束腰錦緞衣裙,青春嬌美又熱烈奔放,猶如一枝盛放在枝頭的芍藥花。
但單超負劍出來,隻瞥了滿懷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瀾不驚移開了目光:“走吧。”
莎達麗:“……”
公主一擰身,賭氣般走在前面,徑直穿過四方館庭院,頭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回的抄手遊廊。
誰料遊廊盡頭拐彎處有臺階,莎達麗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後了,完全沒注意到,剛拐過彎就一聲:“——哎喲!”
莎達麗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體當即失衡,直向臺階下摔去!
剎那間莎達麗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這下肯定會摔得很慘。但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電光石火間手臂一緊,被人當空穩穩扶住了。
“啊!”
莎達麗踉跄頓住,整個人驚魂未定,還沒完全站穩就觸電般轉過頭。
——順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見了一隻骨節分明、修長優美的手,繼而視線向上,是一張讓她瞬間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面容。
真好看,她想。
與單將軍的剛硬悍利不同,這個人的五官有種因為完美到極致,而令人心生畏懼的冷淡。修身錦袍讓他從肩膀、腰背到長腿都顯出一種凜冽的挺拔,衣料潔白質地精良,是西域罕見的珍貴料子,但那錦緞光澤卻不及面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著他側頸淡青色的血脈,莎達麗甚至生出了“這個人的皮膚是透明的吧”這樣的念頭。
莎達麗吞了口唾沫,腦子裡亂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該怎麼辦,就隻見那人濃密眼睫下目光流轉,居高臨下地向自己瞥來。
“……”
莎達麗以為那個殺人如麻還嚴肅冷酷的單將軍已經夠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種顫慄和陌生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而起。
緊接著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麼。
——那人身後畢恭畢敬站著幾個官吏,是鴻胪寺官員。
“謝……”她喘息著小聲說:“謝、謝謝……”
那人收回目光,隨手放開了她的胳膊。
莎達麗踉跄一下站穩,求助地回頭望去——隨即她看見了單超。
單超站在門廊下,看起來有點奇怪。
盡管他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眉峰微鎖,薄唇緊緊抿著,站姿挺拔猶如繃緊了的弓弦;但莎達麗就是覺得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很古怪,很不同尋常。
突然間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從沒見過這位單將軍,用此刻這樣的眼神,去緊緊地盯著一個人。
第64章 忠武
四方館,前院正堂。
誰也沒想到天後的聖旨會在這麼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降臨。於阗使團上下齊聚,所有人跪伏在正堂的蓮紋鍍銀青石磚地上,隻聽鴻胪寺官員手捧明黃聖旨, 駢四儷六念完了一段大意是天皇龍體欠佳、天後代為掌政、表彰於阗歸順天朝的忠心、允許他們擇日觐見的長文。
所有於阗酋領跪地長叩, 隻有國王伏闍雄和公主莎達麗以西域禮節躬身,行了大禮。
莎達麗直起身, 餘光瞥見了那個叫謝雲的禁軍統領。
他正坐在東首一把黑胡楊木雕蓮花紋的扶手椅上,側身慢慢研磨茶碗, 那一低頭的姿態極其優雅,仿佛坐在畫中一樣。
但不知為何,他身上就是有種冰冷的, 使人望而卻步的東西。
莎達麗想起大巫在每個祭日燃燒的草藥和煙霧蒸騰中壁畫上的魔鬼, 那麼猙獰可怖,讓人不由生畏。她謹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來極度的美到了一定程度, 便會扭曲成和極度醜惡一樣的東西,都令人從心底裡生出深深的瑟縮和畏懼。
“欽此——!”
官員拖長音調,結束了大篇聖旨,趕緊上前親手扶起了單超:“真是難為定遠將軍了,這一路來風塵僕僕,怕是辛苦得很吧?”
單超嘴角挑了挑,那是個幾乎看不出任何愉快的笑容:“無妨。”
“定遠將軍多年駐守西北,實在是勞苦功勞,令人佩服!將軍在安西四鎮的赫赫威名早已傳回了京城,二聖都極為嘉獎,天後還特意下令要對將軍多加撫恤……”
鴻胪寺官員一貫消息靈敏,一定是早就打探到了天後要重重提拔這個年輕將領的消息,不然不會做出如此急迫諂媚的姿態。
但單超輕輕抬手,制止了來使:
“末將千裡而來,還未復命,不敢當使君贊譽。”
官員驟然想起這一茬,登時語塞,卻見單超轉身走向東首,眾目睽睽之下站定在謝雲面前,從懷中取出了一卷由金絲纏繞的羊皮紙軸。
那是兩個月前從長安傳向西北,令單超護送於阗使團上京的聖旨。
單超單膝跪地,腰板挺直,猶如巖石般沉穩鎮定,那是軍人一絲不苟的風度和禮節:“末將奉旨護送於阗國王及使臣上京,歷時兩月,如今平安抵達,幸不辱使命。”
“這是當初的聖旨,請查閱收回,末將告辭!”
說罷他微微低下頭,雙手高舉,將聖旨奉了上去。
謝雲喝了口茶,輕輕把瓷碗放回桌面上,這才像是終於分了一點點注意力給外界似的,抬起眼皮瞥了單超一眼。
正堂中鴉雀無聲,人人屏聲靜氣,單超的目光垂直落在地磚精美的鍍銀花紋上。
謝雲終於開口問出了八年來的第一句話:
“你告辭上哪兒去?”
“……”單超低啞道:“回塔裡木,安西都護府。”
“我叫你走了麼?”
透過脊背上薄薄的衣料,可以看見單超因為肌肉繃緊而突顯出的線條。
謝雲從他手中抽出聖旨,起身走向正堂外,隻在擦身而過時輕描淡寫丟了一句話,那是說給單超聽的:“給我在這呆著。沒我的吩咐,什麼地方都不準去。”
他跨過門檻,一絲目光都沒有施舍給任何其他人,身影消失在了長安深冬燦爛的陽光之下。
隻見單超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好像在強行壓抑著什麼似的肩膀微微起伏,片刻後忽然起身,在於阗使團詫異的目光中,大步流星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