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說:“在外面等著。”
“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謝娘娘關心,一應尚算完備。”
武後點點頭,似乎想說什麼,突然皺眉狐疑道:“嗯?”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廊下池塘的木槿花叢邊,一個白衣姑娘正斜倚花木立在那裡,而在她身前笑著說什麼的,不是太子又是誰?
謝雲隨口道:“妙容!”
白衣姑娘回過頭,看見謝雲,立刻露出了明顯的笑意,隨即躬下身:“民女拜見天後殿下!”
太子明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皇後和謝雲,登時就僵住了,待反應過來也立刻行禮,身後宦官呼啦啦全跪下了。
皇後舉步緩緩上前,目光從妙容烏黑的發頂移到太子身上,面色若有所思但又並未駁斥,半晌緩緩道:“起來吧——”隨即問:“說什麼呢,這麼有興致?”
太子不敢立刻起身,目光仍然盯著皇後腳下的地面:“回稟娘娘,兒臣偶然經過這兒,見到這位姑娘在此等待,便多問了幾句……”
皇後“嗯”了聲,說:“難怪你不認識。這是謝統領訂了親的楊姑娘,年底便該迎娶過門了。”
太子心裡登時一個咯噔。
他絕對沒想到還有這層關系,意外之餘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種種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沒有立刻答出話來,情不自禁向邊上偷偷一望。
隻見那姑娘站在謝雲身側,兩人恰好都是白衣烏發、樣貌標致,恰似一對賞心悅目的璧人,讓太子心中又油然升起了微妙的自慚形穢。
“是……兒臣眼拙了,竟沒認出來。”
太子又一欠身,似乎還想辯解什麼,武後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毫不留情地打斷道:“行了,就這樣罷。你既然是太子,就該一言一行都遵守禮節,回去仔細想想本宮的話——下去罷。”
Advertisement
皇後這話是對太子說的,但無形中也將了楊妙容一軍,頓時她意欲為太子辯解的話也咽進了喉嚨裡,面色微微有點發僵。
太子答了聲是,悻悻退了下去。
——這段插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一時眾人都不知該如何反應,御花園陷入了尷尬而又緊繃的氣氛裡。謝雲見狀也不再多說什麼,委婉託詞北衙還有公務亟待處理,便向武後告辭。
武後明顯不太欣賞楊姑娘,淡淡地哼了聲,讓他們走了。
謝雲眼神示意楊妙容隨自己來,兩人並不交談,一前一後離開了御花園。約莫一盞茶功夫後從北門出了後宮,眼看附近沒人經過,楊妙容這才不悅道:“皇後為何這麼——”
謝雲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制止了她。
緊接著他攤開右手,終於露出了從剛才起,就一直緊緊攏在袖內的掌心。
楊妙容臉色當即劇變。
隻見謝雲右掌內血肉模糊,赫然是指甲刺入肌肉造成的,傷口周圍血跡都已經幹了。
第63章 美貌
沙漠中最大的馬賊幫派被全數血洗之後,於阗國王一行人的東行之路恢復了平靜,除了偶爾小股流匪騷擾之外,任何成規模的進犯都絕跡了。
單超的行事風格非常明確:凡前來騷擾者一概誅殺, 哪怕有逃走的流匪, 也必定將之擒拿斬首,作為震懾。
很快定遠將軍的兇神之名傳遍沙漠, 甚至西州一帶都有風聞,連隻蚊子都不敢往他們這邊飛了。
使團中所有人都對定遠將軍有點發憷, 甚至連有心結交的於阗王,都沒從這個鋼鐵般堅硬冷漠的年輕將軍身上找到任何空隙。
隻有莎達麗公主不同。
莎達麗那天親眼目睹馬賊被分屍之後,戰戰兢兢地被“護送”回了營地, 然後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吃下去東西。
隻要她閉上眼睛, 腦海中就會出現無數錯亂血腥的畫面,一時是馬賊胸口冒出一截箭尖,鮮血迸濺, 仰面摔倒在自己腳下;一時是單超面無表情地反手揮劍,活生生的人被寒光剖成兩半,血淋淋的內髒流了一地。
那天晚上莎達麗數次從噩夢中驚厥而醒,於是第二天果不其然發燒了,使團隊伍被迫停下了行程。
公主玉體欠佳,沒人敢強行上路致使她病情加重,因此這一停就在沙漠中停了三四天。於阗使團的人倒沒什麼感覺,但戰馬要精飼、軍隊要喝水,莎達麗公主再不見好,所有馬匹都得斷糧了。
於是第六天,單超親自來到於阗王室大帳,禮貌地問:“公主殿下病情如何了?”
於阗國王盤腿坐在愛女榻邊,神情十分為難:“多謝將軍關心,莎達麗已經好多了,隻是還吃不下東西。眼下醫官一日看診三次,說熱度已經退了,再修養兩天便可啟程……”
單超一點頭,命令簡潔有力:“請公主起身梳洗,今日必須上路。”
滿帳眾人都愣住了,莎達麗公主一翻身,虛弱怒道:“為什麼?我頭疼得很,哪怕等到明天——”
單超半蹲下去,居高臨下直視莎達麗因為燃燒著怒火,而顯得格外豔麗明亮的眼睛,說:“公主。”
“……”
“我師父曾經說,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因此要對女人格外照顧容讓。但可惜他所有優秀的品質我都沒學會,也包括這一點。”
“今日必須啟程上路,否則從即刻起,於阗使團所有人員的口糧飲水都將限量,並由軍隊統一配給。”單超站起身,對目瞪口呆的於阗國王禮節性微微頷首,說:“請殿下三思而後行……告退了。”
說罷他沒等於阗王和公主做出任何反應,掉頭就走出了帳篷。
莎達麗公主昏頭漲腦,被侍女扶著上了駱駝,感覺自己簡直要被烈日炙烤虛脫了。她看著不遠處背對著自己的單超,隻覺咬牙切齒,恨不得衝上去踹他一腳才好。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端來點心和蜂蜜水,低聲勸:“請多少用點吧,太陽、太陽烤得厲害……”
這幾天莎達麗全無食欲,連看到胡餅裡羊肉都能想起那天血肉遍地的慘像,越吃不下東西就越虛弱,越虛弱就越起不來。但現在被單超逼著強行上路,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強撐著吃了幾口點心、喝光了蜂蜜水,大概是肚裡有食又吹了風的關系,竟然真的稍微精神了點,便恨恨一抹嘴,把空碗塞回給侍女:“再端一碗蜂蜜水來!”
高溫下蒸發速度極快,光是出汗就能帶走大量水分。莎達麗蔫蔫趴在駱駝上,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到晚上扎營時終於可以下來了。
此時堂堂公主已經餓得夠嗆,一見烤羊腿兩眼放光,拿起來就狼吞虎咽啃了大半個,又接過侍女手中的清水壺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長長籲出一口氣。
她活過來了!
莎達麗心滿意足,坐在篝火邊長長伸了個懶腰,突然想起了什麼:“——咱們的水已經限量了嗎?”
侍女點點頭。
“那我今天喝的是什麼?”
莎達麗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原來定遠將軍話說得那麼冷酷,實則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好歹也知道對本公主網開一面的嘛。
但緊接著侍女怯生生搖了搖頭:
“稟……稟公主,您今日用的水,是單將軍他自己的份額……”
·
營地沿石坡駐扎,莎達麗裹緊裘袍,順著布滿沙礫的小徑登上坡頂。隻見毫無遮擋的月光撒向萬頃沙海,石子和結晶在月下反射出細碎的微光,更遠處胡楊稀疏零散,樹枝光禿枯朽,直勾勾指向夜空。
單超背對著她,盤腿坐在一塊因為多年風化,幾乎與地表融為了一體的黑色巖石上,低頭削著什麼。
莎達麗站定腳步,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扭捏道:“……單將軍。”
單超沒有回頭。
這時莎達麗才看清他手上的活計,原來在削一個木雕。
這雕工委實夠嗆,木頭小人腿異樣的長,身子又特別短,眉目五官歪歪斜斜,鼻子和嘴巴幹脆挨在了一塊。莎達麗仔細瞅了半天,終於發現了端倪——單超用的刀和木頭都不行,匕首刀尖對這種小雕刻來說太粗了,木頭大概是從沙漠中撿來的,已經完全朽了,幾乎不能受力。
莎達麗眨眨眼睛,遲疑道:“將軍雕刻的……這是……”
她突然福至心靈:“是您摘月下顏要送的姑娘嗎?”
單超手指一頓,沒有回答,然後突然一刀將木雕折成兩段,隨手扔了。
“不是。”他冷冷反問,“我看上去像有人喜歡麼?”
莎達麗過來本是想道謝的,但給這話一問,當時就愣住了。
“怎麼不會呢?單將軍——呃,一表人才,年少成名,將門虎子,心狠手辣……等等最後一句口誤……”
莎達麗結結巴巴抹汗,卻隻見單超瞥了她一眼,雕塑般立體深邃的男子面孔似笑非笑:“沒有將門虎子。我自幼家貧,是孤兒出身。”
莎達麗:“……”
“將軍不要妄自菲薄啦,雖然你有時嚴厲了點,但怎麼會沒有姑娘喜歡呢?隻是中原閨秀教養甚嚴,不像我們胡族姑娘熱情坦率罷了!”莎達麗瞅著月光下單超悍利挺拔的側影,不知為何心中一動,臉頰也微微發熱了:“——況且單將軍是個好人,樣貌……樣貌也好,功夫也好……”
單超聽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聲:“那如果我有的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的我都沒有,那又如何?”
莎達麗愕然道:“那她喜歡什麼?”
單超出了會兒神,才緩緩道:“權勢,地位,財富,野心。”
莎達麗有點混亂,中原的大家閨秀都喜歡這些?不愧是天朝上國,姑娘們也太有追求了吧!
“要是一個人隻喜歡這些,那便不追求她也罷。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她有野心不能說是錯,但志趣迥異是很難過到一起的,為什麼不找個與你情投意合的姑娘呢?”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小公主臉又紅了,所幸夜色中很難看清,卻隻見單超漫不經心地一搖頭,說:“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麼多痴男怨女。”
單超收起匕首,從巖石上站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木屑。他每一舉每一動都帶著利落幹脆的氣質,雖然不像達官貴人那般文雅有風度,卻更有種令人心折的,剛毅堅定的男子魅力。
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麼多的痴男怨女?
莎達麗不覺把這話細細咀嚼了數遍,心內驟然湧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滋味。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