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鞭子不僅出了北衙禁軍的氣,也從此劃清了單超和北衙的界限, 無形中令他來到涼州的第一年日子好過了很多, 至少沒有被蘇定方舊部過於為難。
但當時的涼州統帥獨孤卿雲還是不喜歡他。
單超在西北的前四年,一直在殿後、接應、看管糧草、守護辎重,功勞簿上不見蹤影, 即便有也是一筆匆匆帶過,京城那邊沒人管過他。
令單超一夜之間嶄露頭角的,是鹹亨元年青海戰場上的大非川之戰。
乾封二年祿東贊死後,其長子贊悉若領政,次子論欽陵領兵,於鹹亨元年率軍四十萬佔據了安西四鎮,令唐廷安西大都護府被迫降級並遠走西州。消息傳回京城,聖上大怒,然而這幾年來貞觀老將早已凋零,於是聖上不顧武後勸阻,欽點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並以名將之後阿史那道真與郭待封為副帥,出兵五萬直指西北。
已在涼州駐扎四年的單超,當時就被安排在了郭待封麾下。
蕭嗣業後來打聽到,這是宮裡唯一為單超爭取過的一次——有人極度反對郭待封,要求單超跟隨阿史那道真經略西域,或跟隨主帥薛仁貴上青海前線。
這在當時看來,簡直跟存心要害死單超無異,原因有二:其一,青海戰場屬高海拔地區,薛仁貴領著三萬根本不適應天氣和地形的騎兵奔襲烏海,且不說烏海是險瘴之地,就說敵方吐蕃四十萬大軍,萬一正面懟上,屍體隻能拿去填黃河;其二,郭待封被留在大非川大營看守辎重及運送糧草,雖隻有兩萬人馬,但安全性毋庸置疑。
換做誰都會以為這個提出建議的人是想借刀殺人,不知單超知不知道,蕭嗣業懷疑他是知道的。
然而很快事情出現了變化。
郭待封身為忠烈名將之後,對主帥薛仁貴並不服氣,於是在前線佔據烏海之後,竟然違抗軍令,擅自拔寨,試圖帶著辎重糧草去前線爭軍功。
對此作為副將的單超激烈反對,但他當時人微言輕,苦苦阻止數天卻無濟於事,還險些被郭待封拉出去殺頭——被其餘眾將極力保下來了。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悲劇。
郭待封這邊剛拔營,那邊果然就遭到了早有準備的贊悉若的伏擊。二十萬吐蕃大軍將兩萬唐軍圍了個死,此戰隻能用屠殺二字來形容,漫山遍野全是被燒毀的糧草辎重和死不瞑目的士兵屍體。
消息傳回前線,薛仁貴當場就結結實實噴出了一口血。
薛仁貴壯士斷腕,立刻下令放棄烏海退回大非川——決策是對的,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在回大非川的路上,薛仁貴三萬輕騎被吐蕃的四十萬重兵團團包圍,全軍上下以身殉國,要不是部將攔著,薛仁貴當場就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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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時全身浴血衝過來,將他手中的刀一把奪下來的,就是單超。
郭待封抗令拔營的時候,隻有單超嗅到了危機,強行令自己手下的軍士全部重裝出發,因此在遭遇圍剿時隻有他的部隊抗過了第一輪箭雨。隨即在圍剿開始、郭待封傳令全軍守護辎重時,隻有單超讓手下人放棄所有辎重糧草進行突圍,也真的從二十萬吐蕃大軍包圍中跑出去了。
然後單超調了個頭,單槍匹馬衝回戰場,於屍山血海中救出了郭待封。
從大非川到烏海,山路崎嶇、天氣酷寒,高壓讓氧氣極度稀薄,身後又有無數吐蕃大軍追殺,那數百裡死亡之路是單超硬生生殺出來的。因為他手中戰戟刺殺太多,很多次鋼鐵戟尖都被卡在了人骨裡,隻能放棄不用,再從吐蕃士兵手裡搶;還有數次他鎧甲被砸裂、血肉之軀被刺傷,全身上下的鮮血和碎肉都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軍的,如同地獄血海中衝出的雄獅。
吐蕃宰相贊悉若知悉後,下令曉諭全軍,生擒單超者可得重賞,哪怕取其項上人頭,亦可受賞千金。
郭待封終於被激出了最後的慷慨之氣,讓單超放下自己單獨逃生,誰料單超搖頭拒絕:“不。”
郭待封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聽他道:“兩萬將士喪命,全因你違背軍令所致。國法軍法在上,豈容你那麼輕省就一死了之?”
郭待封的那口血終於也噴出來了。
單超從天明殺到天黑,再一夜奔命險死還生,馬下斬敵逾千,二十萬大軍無人能擋。
翌日天亮時終於趕到烏海與主力會合,奪下了薛仁貴手中的刀。
——郭待封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傳說中千軍萬馬七進七出的戰神,並不是杜撰的。
大非川全軍盡墨後,唐廷被迫與吐蕃約和而還。臨走時吐蕃宰相贊悉若特意趕到,要求親眼見一見那個黑馬銀鎧龍淵劍、單騎突圍數百裡的年輕將軍,但單超竟然已經奉命回涼州去了,事了拂衣去不留功與名,吐蕃人連影子都沒撲著。
此戰之後聖上大怒,薛仁貴被廢為平民,郭待封被減死除名,其餘人有升有降,唯獨單超遠在涼州,被聖旨一下連升三級。
這也是蕭嗣業後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之一。
這些年來皇後與東宮的鬥爭越發白熱化,所有官員提拔或貶謫,不是皇後反對就是太子反對,幾乎沒有一次順利通過;然而對單超的破格提拔卻是迅速到了邊關,皇後和東宮都雙手贊成,沒一個提出反對意見。
聯想到開戰之前,宮中曾有人強力反對單超歸於郭待封麾下,其中意味更是耐人尋思——
單超駐扎邊關四年,那人對他不管不問,隻在大非川一戰爆發前突然做出了這麼激烈的爭取。
到底是希望單超死在戰場,還是已經看出了戰局中隱秘的險惡?
那個人到底是誰,心中所隱藏的,又是怎樣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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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之上萬裡餘暉,逐漸被深深淺淺的暮色所覆蓋。遠方荒野與天空的交界線上,大塊黑藍、深藍、灰藍猶如潑墨,隱約閃現出了初升星辰的寒芒。
晚風帶著河水的潮湿掠過亂石灘,蕭嗣業偏頭打量,單超深邃的側臉輪廓在光影中,顯出了一種極端的冷峻和堅硬。
“我聽說過當年你自請離京,被北衙禁軍統領謝雲當眾抽鞭子的事……”蕭嗣業斟酌了下語氣,緩緩道:“但謝雲此人高調、心狠,對誰都是如此,若因此而一輩子避之不見的話,就太沒必要了。”
單超不答言。
“況且你已經攢了很多軍功,聖上總要有個表彰賞賜的契機。這次令你護送於阗國王和公主入朝,就是個大大露臉的機會,未嘗不是聖上特意苦心安排給你的……”
“蕭帥真覺得我軍功足夠?”單超突然出聲打斷了他。
蕭嗣業一愣:“怎麼,難道不夠?”
單超笑了笑。
盡管那張英俊面容上的薄唇隻是稍微向上一挑,弧度微小得幾乎難以看清,但蕭嗣業知道,放在單超身上那真的已經算是個非常罕見的笑容了。
“不,”他說,“不夠。”
單超起身走到岸邊,脫了鞋,走進冰冷的河水裡去,彎腰清洗剛才雕刻時雙手沾上的木屑。
蕭嗣業詫異地起身跟上,狐疑良久後忍不住問:“你……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戰役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了,別說青海那邊薛仁貴的舊部,就說咱們這安西四鎮,在我之下不就是你?怎麼,還嫌哪裡不足?”
單超搖了搖頭。
“從軍八年,不想媳婦?”蕭嗣業責備道:“即便立功心切,也該時常回去探望家小,否則人嫁了你跟寡婦有什麼區別?”
單將軍八成有個媳婦,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邊關軍隊悽苦,一旦打起仗來隨時有可能喪命,有了今天沒明天。很多人放假時便會去妓寮,哪怕不為發泄,也起碼是種心理慰藉,但單超從來不去。
他打發時間的主要方式,就是念各種各樣的書,和雕他那永遠完工不了的木頭。
單超刀術可用精湛形容,但雕刻上意外的手笨,最開始木頭削兩下就折了。後來勉強成個形,能看出是想雕一個小人,但不是歪鼻斜眼就是身長腿短。
有好事的小將士看了,便嘻嘻哈哈地取笑,說單將軍在雕他媳婦,單超也從來沒有反駁過。
蕭嗣業懷疑他剛才一個人坐在河灘上又在雕木頭,剛要說什麼,便隻見單超脫了上衣,露出精悍的背,撲通一聲整個扎進了河水裡。半晌他復又探出頭,甩了甩水珠,露出一個自嘲般的苦笑:“沒事,我媳婦不喜歡我。”
“……”蕭嗣業唯一的感想就是無言以對,半晌長嘆道:“你你你……莫說氣話,任誰一走八年媳婦還能喜歡得起來?——總之君令將令兩重在上,要是你還把我當主帥,就別再想著抗旨這種事了!到時候陛下在京城見不著人,怪罪下來,我是不會幫你遮掩的……”
蕭嗣業苦口婆心勸了一堆,簡直勸得口幹舌燥,從分析利弊到軟硬兼施,簡直把自己行軍打仗多少年來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文採都一股腦倒了個幹淨。最後說得嗓子冒煙,又不放心地加了句:“若是你再硬抗,別怪我丟下這幾萬人馬自己上京,親自御前請罪去!聽到了嗎?”
單超在河水中載沉載浮,長長嘆了口氣,說:“知道了。”
蕭嗣業這才放下心來,叮囑他泡完澡趕緊上來小心別著涼,然後轉身走向營地。
“啊,對了,”蕭嗣業突然回頭道:“這次回京,別忘了幫我帶幾件東西回去送人。也不用你親自出面送到謝府,交與北衙即可……”
單超一皺眉:“謝府?”
“唔。前兩年朝廷全力打遼東時,西北軍備不足,我託人上京活動了一圈,最後多虧禁軍謝統領在天後面前說了話——這兩年來各項軍備糧草、御寒衣物都還算優厚,理當謝謝人家。”
單超眉心緊皺的紋路加深了,隻聽蕭嗣業又說:“還好,算算時間等你抵京的時候婚禮還沒舉行,還來得及。”
單超猝然一愣。
“……什麼婚禮?”
蕭嗣業奇道:“你不知道麼?”
他們隔著河灘對視,單超整個身體浸在深秋塞外寒冷刺骨的河水裡,面孔微微發僵。
“上次京城來使的時候說的。啊,當時你回涼州去了。”蕭嗣業一撫掌,笑道:“說是謝統領要成婚了,大禮應該是定在年底吧。”
“……”
單超嘴唇動了動,再開口時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嘶啞:“……是賜婚麼?”
“不是,他自己提的親。”蕭嗣業略帶揶揄地撇了撇嘴:“據說姑娘不知何方人士,也不是什麼名門閨秀,誰知道他從哪個犄角旮旯裡看對眼的?——唔,不過話說回來,謝統領年過而立,成婚之事也確實拖不得了。”
河面一片死寂,隻聽見風吹著哨子掠過亂石灘,大小巖石投下深淺不一的暗影。
單超把頭埋進水裡,河面上隻留下一串氣泡,很快隨著水波消失在了遠處。
蕭嗣業不禁上前兩步,卻隻聽哗啦一聲,單超終於從水面冒出頭來,湿漉漉抹了把臉:“知道了。”他低沉道,“我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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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阗國王伏闍雄攜公主及子弟酋領,於上元元年深秋啟程,入京觐見天子遞交朝貢,意欲舉國歸順大唐。
天皇天後欣然褒獎,欽點安西都護府將軍單超率領五百將士隨行護送。
單超接旨。
萬裡之外,謝府。
長安月色灑在空曠的中庭,廊下花木掩映,長街上隱約傳來打更的鑼響。
謝雲合上西域軍報,幾不可聞地籲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