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向臥房,衣袖在月光中拂落,雪白絲綢泛出微微的閃光。這時門廊盡頭一個清秀纖細的身影轉了過來,手中提一件厚外袍,正要舉步迎上,卻隻見謝雲抬手阻止了她。
“去歇著吧,”謝雲疲憊道,繼而跨進臥房,反手合上了門扉。
第61章 小花
夕陽映照在連綿沙丘上,反射出大片大片奪目的光。
這一行數百人的駝隊已經在沙漠中跋涉數天,沿交河走向原莎車境內,一路向東而去。因為掛上了安西都護府的赤紅將旗, 且護衛隊全副武裝, 因此行程風平浪靜,並沒有被交河一帶猖獗的沙漠馬賊所騷擾。
單超坐在駱駝上, 眯起眼睛,從沙丘頂端俯視遠處的地形, 既而吹了個長長的、尖利的唿哨。
不遠處駝隊緩緩停下,副將上前抱了抱拳:“將軍?”
“全軍扎營。”單超撥轉駱駝,道:“準備過夜。”
護衛隊很快在巖山背陰的避風口扎下營帳, 生火做飯。炊煙在完全無風的大漠中筆直上升, 遠處落日金紅,將大片沙地渲染成汪洋金水,形成了極其壯觀的盛景。
單超坐在沙丘上, 就著酒壺喝了一大口,又啃了半塊夾著羊肉的胡餅。
“將軍,”身後有人笑吟吟道。
單超轉頭瞥去,莎達麗公主裹著鮮豔的織金披風,眼底滿是笑意:“我還以為將軍滴酒不沾呢。”
“……”
單超回過頭,簡單道:“沙漠夜間滴水成冰,烈酒可以御寒。”
身側悉悉索索,是莎達麗公主走上前,從數步之遙撿了塊巖石坐下了。
“將軍似乎對沙漠非常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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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將軍一路上對尋找水源、辨別方向都非常熟練,食物也吃得慣,難道以前曾經在沙漠中生活過?”
單超漠然不語,半晌才“嗯”了一聲。
莎達麗似乎對這種漫不經心的冷漠早有準備,笑著轉變了話題:“那天在帥帳裡將軍抓住的那個刺客,我阿爸已經審問過了,確實是吐蕃乞骨力帳下的死士,原本打算在唐廷的地界刺殺我阿爸,阻止於阗國與大唐交好……”
她眼角瞥了瞥單超:“幸虧這番詭計沒有得逞,說起來我還沒向將軍道謝呢,都是您出手相助,才救了我阿爸的命。”
胡餅中的羊肉剛出鍋時還能忍受,放涼就十分腥膻了。但單超似乎對味道毫不在意,很快風卷殘雲一掃而光,拍拍手上的殘渣,說:“不用謝。”
莎達麗話沒落地,單超站起身,準備走下沙丘。
“哎!”莎達麗高聲道:“將軍!”
單超腳步頓了頓。
“我聽人說了,為何你不願護送我和阿爸上京?”
這話問得直截了當且毫無預兆,單超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久久沒有說話。
不遠處副將端著一碗米粥從營地裡走來,抬頭望見這邊情形,下意識就止住了步伐:“將軍……”
“公主想多了。”單超回頭盯著莎達麗黑寶石般明亮的眼睛,淡淡道:“末將並非不願護送國王殿下,而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視線越過莎達麗公主,似乎望見了什麼,瞳孔微微縮緊。
莎達麗不明就裡,回頭一看,隻見連綿沙丘和石灘之後,遠處正騰起一片塵煙,似乎正有一陣風向這邊急速刮來。
“帶公主下去!收營,備戰!”單超疾步衝下沙丘,厲聲吼道:“——馬賊來了!”
馬賊?
莎達麗還沒反應過來,隻見副將啪一聲摔了粥碗,風一樣衝過來抓起她就往營地裡奔。帳篷裡、鍋爐邊、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飯的將士,不管正在幹什麼,此刻都像裝了彈簧似的同時一躍而起,刀劍兵戈之聲不斷,所有人瞬間就跨上了戰馬和駱駝,團團圍住了營地。
於阗國王鑽出帳篷,快步走到單超的戰馬邊:“將軍,現在的情況——”
“讓你的人回去。”
於阗王焦急問:“將軍是否需要幫忙?於阗子弟雖然不多,但也精通馬術弓箭,若是需要的話……”
鏗鏘一聲長劍出鞘,寒光橫在於阗王身前,劍身明晃晃映照出了他劇變的神情。
“非我騎兵一律回營!”單超冷冷道:“無論聽到任何聲響都不能出來,違者生死自負!——去!”
莎達麗尖叫道:“阿爸!”
於阗王顫抖後退,但仍強自鎮定,很快被於阗侍衛搶上前送回了帳篷。
奔馳聲由遠而近,很快地面微微晃動,甚至連桌案上銀杯裡的葡萄酒都濺出了幾滴。
侍女一邊瑟瑟發抖,一邊緊緊拉住莎達麗公主的手,個個面色蒼白如雪。莎達麗強行挺直腰背,剛想安慰她們幾句,突然隻聽羊皮厚毡外傳來一聲隱約的“鏘!”,緊接著有人放聲慘叫,重物撲通摔下了馬!
“啊啊啊啊——!”侍女失聲驚叫:“殺人了,殺人了!”
莎達麗一把捂住侍女的嘴:“別出聲!”
震蕩地動山搖,喊殺聲聲不斷,激戰瞬間就拉開了序幕。莎達麗公主心髒咚咚直跳,想令自己鎮靜下來,但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打抖,甚至連嘴唇都在發顫,隻能聽見兵器撞擊駭人的亮響和慘叫聲混雜在一起,不斷從四面八方傳來。
羊皮帳篷就像被圍繞在驚濤駭浪中的孤島,不知下一道浪頭從何處打來,隨時有可能被一波強過一波的巨浪顛覆。
莎達麗突然想起什麼,踉跄起身撲到床榻邊,顫抖著手打開梳妝匣,從底層摸出把鑲嵌寶石的短刀緊緊握在手裡。那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給了她一絲勇氣,但她剛轉過頭,就隻聽人聲驟然逼近,緊接著帳篷門一掀,一個全身皮甲的馬賊衝了進來!
“啊啊啊啊!”
侍女驚慌起身逃竄,現場登時亂成了一鍋粥。馬賊砍刀上還滴著血,殺氣騰騰地環顧一圈後,目光鎖定了手中有刀的莎達麗公主,一個箭步就奔了過來!
莎達麗嚇傻了,她知道自己應該反抗,最不濟也該逃,但面對血腥滿面的刀鋒時,似乎所有思維能力都瞬間被抽走了,連動都動不了。
侍女恐怖的驚叫響起:“公主——!”
嗖!
馬賊已經衝到莎達麗面前,就在腳步落地的那一瞬間,一道流星般炫目的寒芒飛入帳中,瞬間貫穿了馬賊的後心!
噗呲一聲血花飛濺,莎達麗眼睜睜看著馬賊前胸冒出一截箭尖,緊接著晃了晃,無力地摔了下去。
“啊啊啊——!”
“公主,公主!”
帳篷裡尖叫四起,侍女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滿地都是被撞翻的桌案擺設。莎達麗整個人幾乎僵了,驚駭的目光離開腳下尚自冒血的屍體,轉向帳門外——隻見遠處戰馬上,單超收回了放箭那一瞬間的姿勢,漠然轉過了身。
刀光箭雨和震天喊殺聲中,他就像是一尊守護神,堅不可摧,所向披靡。
馬賊的攻勢很快被訓練有素的將士壓制住,繼而被迫撤後,退向了沙漠深處。
但單超沒有遵循窮寇莫追這句話,而是下令全軍追擊,務必將所有馬賊絞殺殆盡——他知道沙漠中一切都離不開弱肉強食這個原則,隻有將膽敢來進犯的馬賊全部殺光,才能震懾一路上其他蠢蠢欲動的宵小之徒,令他們知道害怕。
戰場很快推向遠處,營地中隻留下了滿地的馬賊屍首和被砍翻的戰馬,濃烈的血腥撲鼻而來。
莎達麗鼓起勇氣,從帳篷中探出身,向遠方張望了下。
“公、公主……”侍女戰戰兢兢地追過來,卻不敢出帳篷,躲在門裡小聲叫道:“快回來吧公主,單將軍說了,不、不能出去……”
“馬賊已經被打跑了!”莎達麗低聲呵斥:“別出聲驚動阿爸,噓!”
侍女不敢作聲,莎達麗眼珠轉了一圈,終於某種突然升起的渴望化作了勇氣,讓她捏緊了手中的刀柄。
莎達麗跑去帳篷後,果然看見有戰馬拴在那裡,便上去砍斷了韁繩,熟練地爬上馬,喝道:“駕!”
從營地向外,廝殺一路向沙漠深處蜿蜒,沿途不時可見或身首分離、或中箭喪命的馬賊屍體。莎達麗的馬速風馳電掣,約莫半頓飯工夫後,終於猛一勒馬韁,停在了沙漠中的巖山之側。
隻見不遠處遍地是血,將整片黃沙染成了血紅。騎兵在空地上圍成一圈,人群中除了被剖腹的馬匹和零散的屍首,還豎著五六根木柱。
每根木柱上都反綁著一個馬賊。
單超提著長劍,翻身下馬。
莎達麗意識到了什麼,瞳孔急速放大,猛地捂住了嘴!
馬賊也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麼,有的拼命掙扎扭動,有的歇斯底裡吼叫,還有的用最惡毒最下流的詛咒尖利叫罵;但不論他們作何表現,單超俊美的面孔都毫無一絲波動,仿佛被冰冷生硬的面具隔開了,窺不見內心的任何情緒。
他手起劍落,喀嚓!
第一個馬賊的頭顱衝天而起又滾落在地,嘴巴兀自開合了幾下,才凝固了表情。
第二個馬賊尖聲大吼,但很快同樣人頭落地,斷腔中爆出飛濺的血花。
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到最後一個時,那馬賊早已嚇得尿了褲襠,隻見單超猛地揮手橫砍,雪光一閃而過,竟將那人從左脖頸到右大腿完全劈成了兩半!
“——啊!”
一聲驚叫傳來,騎兵們紛紛回頭,隻見不遠處山巖邊,莎達麗抱頭猛蹲了下去,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
單超一甩劍鋒,鮮血刷地灑在沙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達丈餘的弧度。
隨即他收劍回鞘,穿過人群走上前,站在了莎達麗面前。
“公主,”單超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