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骨力的手保留著拔刀的動作,下一刻,箭矢從咽喉而入,氣勁之劇甚至撕裂了脖頸,將整個頭顱帶起飛衝了出去!
整座戰場倏然死寂,緊接著,數萬人的咆哮和吼叫直衝九霄,化作可怕的聲波向四面八方而去!
那將領勒馬而立,拔劍出鞘,背對從四面八方殺到的己方精銳鐵騎,喝道:“——殺!”
紅巖山谷一戰,於阗國在僅剩一萬人馬的情況下,和安西都護府增派的一萬援軍會合,陣前輕取敵將人頭,又乘著士氣結成騎兵鐵索陣,利用地形大破吐蕃八萬,滿山滿谷盡是人屍。
於阗絕地反擊,把吐蕃從家園境內趕了出去,整個西域的戰局終於徹底倒向了大唐。
戰後於阗國王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找唐軍帶兵的將領。然而當他找到河岸邊的時候,隻見那年輕男子側對著他,盤腿坐在水中一塊巖石上,衝殺時迸濺在單衣上的血跡還沒洗,反襯得側臉神情格外冷漠,正聚精會神地用短匕削一塊木頭。
於阗王此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剎那間隻有一個念頭:好英俊的後生!
“何事?”
於阗王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忙道:“今日將軍救援之恩,本王與鄙國上下沒齒難忘,因此特意前來感謝。眼下戰局並未完全了結,他日待本王大宴慶功時,請將軍務必賞光……”
年輕將領起身,輕輕縱躍便從河中落到岸邊,一邊將木頭揣進兜裡,一邊向遠處的營地走去,聲音平淡毫無波瀾:“不謝。”
於阗王被毫不留情地打斷,登時有些發怔。
待他反應過來時,卻見那將領已經在河對岸走遠了。
·
從那天後,於阗國王忙於收拾戰局、安撫民眾,再沒時間去打聽這位將軍。然而他並沒有把那個十萬兵馬中直取大將頭顱的年輕殺神忘了,這次登門拜訪蕭嗣業時便存了有意打聽的念頭,隻是沒想到,話還來不及出口,便在這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末將見過……”
蕭嗣業雙手扶住,嗔怪道:“如何這麼晚才到?快過來拜見,這位是於阗國王伏闍雄殿下,這位是莎達麗公主,即將啟程向東觐見當今聖上……”
Advertisement
年輕將領轉過身,對於阗國王及公主抱了抱拳,淡淡道:“見過殿下。”
他頷首時,因為角度的關系,眉宇向上橫斜如劍鋒,眼底又幽深森寒,仿佛見不著底的深淵,連一絲光芒都反射不進去,令人心底下意識地生出一股寒意。
莎達麗公主擱在桌沿上的手指震了震,在她父親耳邊輕聲道:“阿爸,你看這人的眼睛,怎麼這麼……”
這麼冷,於阗王心道。
——是因為殺過很多人。
但他沒有答女兒的話,隻抬手按住她,滿面笑容站起身:“久仰、久仰!本王與將軍緣悭一面,今日終於得以相見,真是榮幸至極!——敢問蕭大人,這位小將軍如何稱呼?”
蕭嗣業欣然道:
“殿下過獎了。他姓單,單名一個超字,正是這次要帶兵護送殿下和公主東去長安的人——來人,單將軍還沒用飯,全羊席再上一桌來。”
兩方互相廝見安坐,伙夫親自提了烤全羊的鐵架進來切肉,又有人上來倒酒,卻被單超抬手擋住了,道:“冷水即可。”
於阗王笑問:“單將軍不飲酒?”
單超擺手示意不飲,繼而轉向首座上的蕭嗣業:“蕭帥剛才說護送國王殿下去長安,是什麼意思?”
蕭嗣業“嗯”了一聲道:“你有所不知,殿下仰慕當今聖上文治武功,決定攜公主入朝觐見,舉國歸順……”
仗打完了,下一步自然是要重建國家。而被高壓統治了數年之久的安西四鎮此刻是再沒一個銅子兒了,要在虎視眈眈的吐蕃面前求得一線生機,自然就要投向地大物博、富得流油的大唐。
因此於阗王一刻都沒耽誤,戰爭結束就麻利地向天朝遞交了歸順國書;聖上見之龍心大悅,也麻利地批準了,聖旨令此戰功勳最大的新秀將領單超親自出馬,一方面護送於阗國王入朝,另一方面也回京接受嘉獎,論功行賞。
對於這個安排蕭嗣業表示很滿意:單超是他的心腹愛將,得到升遷是好事。
於阗王也很滿意,原因更不用多說了。
出乎意料的是,單超聽完原委,沉默片刻後起身道:“請蕭帥恕罪。”
蕭嗣業問:“怎麼?”
“末將軍務在身,不便回京,以後再封賞也是一樣的。請蕭帥另派他人吧。”
蕭嗣業的第一反應是聽錯了,緊接著臉色就沉了下來:“你說什麼?”
“……”
“聖旨豈容違抗,你瘋了不成?這是叫你上京去行賞,又不是受刑,有什麼好推辭的!”
“……”
蕭嗣業大手一揮:“不用說了,明日你就把軍務交代下去,收拾收拾準備啟程!就這麼決定了!”
“蕭帥,”單超終於開口道,目光平淡沉定,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在其中留下痕跡:“——末將不能受命,請恕罪。”
蕭嗣業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被酒嗆死。
單超微微欠身致禮,向帳篷外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剛才那進來切羊腿的伙夫退後半步,離開單超空了的桌案,轉向於阗王。
蕭嗣業在首座上驚天動地咳嗽,侍從趕緊上前端茶遞水;於阗王坐在下面,正尋思著出聲挽留單超,視線餘光瞥見伙夫往自己來了,也沒仔細看清,就隨便揮了揮手:“下去,本王不用——”
在誰也沒看到的那一刻,伙夫眼底閃過厲光,繼而快步上前。
於阗王本能一頓,緊接著寒光閃過,伙夫竟抓起剔骨刀向他刺了過來!
莎達麗公主尖叫:“啊——”
砰!
於阗王下意識抓起東西一擋,尖刀將他手中瓷盤撞得粉碎;伙夫抓住於阗王的手,第二刀向其面門刺下;
與此同時,單超回頭,眉心一蹙。
就在剔骨刀尖離於阗王驚恐的面孔隻差數寸距離時,一把短匕打著旋呼嘯而來,瞬間隻聽——噗呲!
短匕深深釘入伙夫後肩,匕尖透體而出,血花爆起飛濺。
緊接著,伙夫手中剔骨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單將軍!”
這一聲是莎達麗公主失聲叫出的,隻見單超面沉如水,收回投擲匕首的手,身形之快簡直是原地消失又瞬間出現,單手鎖住負隅頑抗的伙夫,喝道:“來人!”
帳門外腳步紛沓而至,士兵衝進來,登時駭得面孔煞白。
於阗王踉跄起身,桌案碗筷摔了一地,莎達麗公主護著她父王立刻退進了帳篷角落。蕭嗣業拍案站起,面孔還殘留著嗆到氣管的潮紅,指著伙夫厲聲喝問:“你是什麼人?!”
公主尖聲怒道:“蕭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於阗王高聲制止:“莎達麗!”
帥帳中頓時劍拔弩張,所有人都心中雪亮:
若是於阗國王在大唐主帥帳中被刺,那就不止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了,其嚴重性之大,足以動搖整個西域尚未完全安定的局勢。
這刺客到底是什麼人?!
伙夫的臉詭異地一扭,似乎從齒縫裡舔了什麼下來,就要往喉嚨裡吞。
“——不好,他要服毒!”
蕭嗣業話音未落,單超鐵鉗般的手掐住伙夫的咽喉,看似簡簡單單實則極有技巧地一捏,伙夫登時嗆咳出聲,一枚發紅的藥丸噴到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刺客不甘心地掙扎,被單超隨手扔給士兵去押著,上前撿起毒藥一打量。
“——吐蕃人。”單超淡淡道,在所有焦灼的視線聚焦中上前,把毒藥放在警惕的莎達麗公主面前:“吐蕃王宮秘制毒藥赤琉璃,你可以根據這個去查。”
說罷他轉身,竟是再也不發一言,徑自走出了帥帳。
沙河畔,蒼野暮色四合,大雁成行掠過天穹,戰馬嘶鳴著向遠處的營地奔去。
年輕將領獨自坐在亂石灘上,身披細鎧,背負長劍,端詳著手中未成形的木雕。
許久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緊接著蕭嗣業的聲音響起,和藹道:“——單超。”
單超收起木雕,蕭嗣業走來撩起一側衣裾,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蹲在他身側,說:“那個刺客的審訊結果出來了,是吐蕃人,戰場上被你一箭穿顱的乞骨力手下。他潛入營帳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了,這次為了報仇才……”
他一面說,單超一面頷首不語,片刻後蕭嗣業長長嘆了口氣:“去一趟長安吧,單超。聖旨是天皇天後一齊批印的,敷衍不得,這等好事你為何就不肯去呢?”
單超盤腿而坐,一手摩挲著七星龍淵劍鞘上堅硬的鯊鮫皮紋理,鮮明深刻的五官被籠罩在逆光陰影裡。
蕭嗣業打量他片刻,試探道:“你是不是……顧忌著京城中的什麼人?”
單超手指一頓。
蕭嗣業隱約猜到了什麼:“……因為北衙禁軍統領?”
第60章 媳婦
當年單超是帶著無數流言來到涼州的,有人說他是北衙禁衛中炙手可熱的新星,因為在泰山封禪時救駕有功,甚至一度有可能被破格提拔為副統領;也有人說他是禁衛棄子, 在武道大會上刺傷了禁軍統領謝雲, 差點令謝雲喪命,為此被逐出了北衙。
傳聞眾說紛紜, 有一點是肯定的。
就是他離開京城那天,謝雲專程趕去城門外, 當著所有人的面,一鞭把他抽下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