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宮人依言而去,片刻後內室門扉輕輕響了一聲,執事宮女低聲道:“殿下,僧人信超來了。”
謝雲貼在杯壁上的指關節倏而微微變色。
殿門開了,光線從打開的門縫中向殿堂延伸,金磚地上漸漸鋪展成一道光帶。一個男子的身影投在光帶中,肩膀寬厚、身材修長,逆光看不清面孔,隻見身形裹挾陽剛之勁,如沉默的巖石般矗立在大殿門口。
武後定定地望著他,眼神復雜面色微白,指尖在金紅宮紗上微微發抖。
門口執事宮女輕聲道:“你需拜見皇後殿下……”
而謝雲頭也不回地打斷了她,舉目望著床幔邊金黃的流蘇,話卻是向身後說的:“——來拜見娘娘。”
少有人能在此情此景中分出一個細節稱呼背後巨大的差別,甚至連第一次踏進大明宮的單超都不會知道,然而武後卻猝然站起身:“不必拜了。”
她大步離開床榻,背過身冷冷道:“太子要見你才肯服藥,你便過來喂他吧。”
單超不明所以,迎著所有人的目光走進了東宮。
太子早已勉力支撐著靠在條枕上,單超走到榻邊,接過謝雲手中的瓷杯。這一刻他和謝雲同時坐在床榻左右兩側,太子卻隻盯著單超,慘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來:“我就知道,大師會來救我的。”
單超不知怎麼的心裡就是一暖,溫和道:“殿下,服藥吧。”
太子點點頭說:“嗯,我信你——吾之性命,託付於卿了。”緊接著接過瓷杯將雪蓮花水一飲而盡!
所有人瞬間屏住氣,隻見太子松手,瓷杯無聲落在床榻上。
緊接著太子青灰的面頰奇異轉白,繼而泛紅,雙眼之下濃黑淡去,哇地噴出一口濃稠黑血。宮人倉惶疾步上前,一句撕心裂肺的殿下還未出口,隻見太子眼底亮起重獲新生般清澈的光。
謝雲手指往太子腕脈一搭,起身揚聲吩咐殿外:
“來人,起鍾曉諭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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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病愈,國本無恙了!”
麟德二年,皇後進藥治愈太子,震驚朝野的東宮投毒案就此了結。
洪鍾撼動崇仁殿,繼而遠去,越過九門,響徹遠處連綿峻麗的大明宮。
三聲鍾響,迤逦不絕,在長安上空的萬裡蒼穹中久久回蕩。
是夜,皇帝駕臨崇仁殿探視太子,龍心大悅,命擺宴清寧宮以作慶賀。
清寧宮內火樹銀花、飛觥走斝,舞女桃紅織金的裙裾在流光中飛舞,樂師靡靡霏霏的絲竹在錦堂中飄蕩。帝後雙雙居於首席,舞場外皇親國戚與得寵妃嫔環繞而坐,再靠外接近堂下的位置便是濟濟一堂的宮中寵臣;錦堂南側還擺了道鏤花大理石屏風,隔出一塊較為僻靜的空間,裡面陳設一桌小席,隻相對坐了兩個人。
——謝雲和單超。
謝雲似乎頗有興致,每樣菜餚上來都先略嘗了一筷子,再要自斟自飲時,卻被單超抬手按住了:“你受傷了,不宜飲酒。”
謝雲額角那塊瓷片擦傷早已被上了藥,繃帶隱在頭發裡,仔細看似乎還有血跡隱約透出——單超下意識想伸手去摸,待反應過來之後突然就頓住了,手在空中生硬地轉了回來:“……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受傷?”
“撞的。清寧宮裡走路沒仔細看,當著皇後的面撞上了門框。”
單超問:“是為保住我的命而撞的嗎?”
“……”謝雲放下酒杯,唇角一勾問:“你怎麼會有這麼荒謬而愚蠢的想法,你那條小命關我何事?”
他懶洋洋的聲音刻意拖長,聽起來充滿了諷刺,然而單超注視他的目光卻平穩不為所動:“因為皇後想讓我死。”
從這桌小小的席面向外望去,透過鏤空屏風,可以將筵席上的眾生百態都一覽無餘;但外面的人卻隻能隱約看見裡面兩人對酌,看不清具體情態,隻當是輪班侍衛在堂下歇腳罷了。
謝雲的目光從外面收回來,漫不經心道:“你知道皇後為何要除掉太子?”
單超猶疑片刻,道:“因為……泰山封禪?”
謝雲笑了起來。
“聖上決定啟程泰山封禪,按規矩是皇帝主獻、宰相亞獻,然而今年皇後提出由自己代替宰相登壇亞獻,並與聖上一同昭告天下,並稱‘二聖’,回京後正式開始同朝稱制。”
“這個提議聖上並未直接否決,然而卻遭到了東宮黨的激烈反對,原因很簡單:牝雞司晨,曠古難聞。當今聖上身體羸弱且難以視物,皇後卻素來健壯。若當真開始臨朝聽政了,日後皇帝大行,你說皇後還會不會順順當當把大權交還給太子?”
“因此皇後做出了釜底抽薪的決定,與其任由東宮黨坐大,不如直接換一位東宮——所以才有了慈恩寺那碗下了猛毒的酸果湯。而劉閣老作繭自縛,皇後將計就計,太子那條命原本是拿定了;這天衣無縫的一切隻毀在了一個人手上,就是你。”
謝雲抬手隔空對單超一點,嘲諷道:“你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攪局的……棒槌。”
單超被點得向後一避。
這原本是個充滿了惡意的動作,但不知為何,謝雲若笑非笑的雙眼在燈火下如同明珠般熠熠生光,淡紅色的薄唇因為剛才喝了茶的緣故,顯得非常潤澤柔軟,明明滿是譏諷,那神情卻讓人看了心裡一蕩。
單超倉促移開視線,“……那現在呢?”
“現在?”謝雲順口嘲道:“饒你一命就不錯了,還想要封賞?”
“不,那泰山封禪的事——”
其實單超隻是下意識接過這個話題而已,仿佛隻有說話才能緩解咽喉間莫名其妙的發緊,掩蓋他可能是因為離燈火太靠近了,而略微發熱的面頰。
謝雲卻沒在意,他的目光越過鏤空屏風,投向遠處筵席上的帝後——
皇帝正親手斟了一杯酒,笑容滿面遞向武後。
“封禪麼……”謝雲淡淡道。
“前兩日太子病著,朕心裡也憋悶,沒經常找皇後說話。”筵席首座輝煌燈火中,隻見皇帝笑容殷殷,話音裡隱藏著一絲下意識的賠罪:“現在想來皇後那兩日應該也不好過,實在是……”
武後微微一笑,接過酒盅:“聖上這是什麼話。”
“沒成想最後,還是皇後尋來奇藥把弘兒治好了。”皇帝嘆道:“母子連心吶——”
“母子連心,太子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豈有不盼著他好的?”
“是,是朕錯怪了皇後!”
皇帝伸手按在武後金碧輝煌的護甲套上,低聲道:“中秋後,朕便打算啟程去泰山封禪,你之前說要充當亞獻的事,朕仔細考慮過了……”
武後笑意吟吟的神情不變。
皇帝吸了口氣,正要接下去說什麼,突然身側響起一道嬌嗔的聲音:“陛下,這舞不好看,您讓人撤了吧!”
武後眼底倏而閃過一絲森寒。
——魏國夫人。
皇帝果然立刻轉頭迎過去,十八九歲的賀蘭氏裹在嫩綠宮裙裡,如一支剛抽芽的春蔥般清新嬌豔,連抱怨都是鶯聲燕語的:“宮中排演都是那老一套,陛下!都膩歪死了,還不讓人快快撤下去!”
皇帝一見賀蘭氏,整個人似乎都軟了幾個調,連忙打疊起各種溫言軟語來哄她。賀蘭氏卻是被皇帝縱容慣了的,一定不要看宮中歌舞,周圍近臣也都順著她的意來奉承,弄得皇帝一時倒沒辦法了:“這明明是新制的曲子,月兒為何就不喜歡?”
賀蘭氏嗔道:“都清一色軟綿綿的,叫人如何提得起興趣來!”
皇帝忙哄:“那你想看什麼呢?”
賀蘭氏向周遭筵席逡巡了一眼——那一眼其實非常刻意,緊接著貌似無意問:“今日開筵,侍衛中謝統領為何沒來?”
皇帝也沒注意到謝雲不在,登時一愣。
“我聽說謝統領劍法精擅,還佩有上古神兵。”賀蘭氏頓了頓,似乎對首席上武後冰冷的視線毫無覺察般,撒嬌地拉起了皇帝的袖口:“陛下,我還沒見過上古神兵長什麼樣呢,不如就傳謝統領作一曲劍舞吧,您覺得哪?”
第22章 太液池
“——劍舞?”
宮人腰彎得更低了,恨不得整個縮進地下去:“是……是,因魏國夫人提議,聖上便令我等傳召謝統領去、去錦堂前拜見。”
出乎意料的是謝雲臉上沒有露出任何不忿或羞怒, 從單超的角度來看, 隻眉梢輕輕一剔。
“這魏國夫人是何人?”單超忍不住問。
“皇後娘家外甥女,聖上新寵。”謝雲竟然直接就回答他了, 隻是聲音透著毫不掩飾的諷刺:“沒什麼腦子,長著腳會走路的麻煩, 不用太在意。”
單超疑道:“師……謝統領。”
“怎麼?”
“你剛才說話的腔調,和你平時說我……”
單超很難措辭地頓住了,謝雲不明所以, 順口嘲道:“誰管你那點糾結的小心思。”說著抓起太阿劍, 拂袖而去。
單超目送他背影轉過鏤花屏風,一時恍惚若有所感,但又說不出那感覺到底是什麼。
他隻看著謝雲向錦堂上的盛大宮宴走去, 雖然對此人的印象一貫惡劣到極點,但在此時此刻也不禁生出擔憂來,忍不住起身走到屏風後。
聖上正笑呵呵陪賀蘭氏飲酒,溫香軟玉抱滿懷,便暫時忘記了近日來種種揮之不去的煩惱,突然就隻聽賀蘭氏輕輕“呀”了一聲:“謝統領來了。”
皇帝一抬頭,隻見謝雲走過百枝燈華美輝煌的燭火,穿過輕歌曼舞的大殿而來——
禁軍統領身材挺拔孤峭,一身雪白雲錦深紅箭袖的官服,腰束黑底飛魚金紋帶,手中提著傳說中曾斬敵逾萬的太阿劍;雖然隻露了個身影,但已和這周圍奢華靡費的銷金場格格不入,讓人心裡無端就覺得非常突兀。
聖上自己也說不出哪裡突兀。他眼睜睜看著謝雲穿過大殿走來,沉穩的腳步仿佛一下一下踩在眾人心上,他經過的地方,似乎連高歌笑語聲都靜了一靜。
謝雲停在座前,躬身道:“陛下。”
皇帝本想提起劍舞這茬,話未出口又覺得哪裡不對,正巧一眼瞥見謝雨額角貼著紗布,便疑道:“謝統領怎麼受了傷?”
謝雲道:“回陛下。臣此次出京情況險惡,江湖人多機警狡詐,且動起手來刀槍無眼,因而才受了些輕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