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既——既如此,可有宣召太醫好生查看?”
“蒙皇後殿下降恩,已賜下醫藥,太醫說將養數日即可無礙。”
——反正一向都是如此,事事皆有皇後,也沒什麼好操心的……皇帝暫且擱下了這樁小事,正想開口時,卻突然隻聽謝雲又道:“皇後殿下仁慈,原令臣今日休沐。但宮中大宴人多眼雜,臣不放心今晚的宮城戒備,因此擅自又把自己排進了輪值——請聖上恕罪。”
皇帝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為何會覺得不對了。
眼前這是謝雲!
堂堂北衙首腦、禁軍統領,身攜徵戰殺伐的上古神兵,掌控皇城大內的數千禁衛,負著傷還堅持巡視宮城夜防,結果卻被叫來劍舞助興?
這何止一點不對,簡直是大大的不妥!
謝雲微微抬起頭望向皇帝,臉上恰到好處地帶著一絲謙遜和好奇:“聖上傳召臣來,是有何要事嗎?”
賀蘭氏搖搖皇帝衣袖,一聲撒嬌的“陛下”還沒出口,皇帝猝然笑道:“愛卿莫要多慮,朕不過數日未見你,剛才隨口一問罷了!——來人,謝統領勤勉公務,賜茶!”
賀蘭氏當即就愣了,謝雲施施然一拜:“謝陛下。”
賀蘭氏輕輕“哼!”地一聲扭過身子,皇帝又不好當著臣子的面去哄,隻能匆忙去拉她的手以示安慰。
周圍席上窺視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看熱鬧有之,更多的人卻在以各種各樣的目光打量謝雲——那目光中的內容何止一個豐富精彩了得,然而謝雲視若不見,接過宮女端來的碧螺春一飲而盡,隨即放下茶碗。
就在這時他瞥見首席上的武後抬起手,貌似不經意般指了指賀蘭氏,然後又指了指他。
謝雲一怔,但剎那間根本品不出武後是什麼意思,便隻見她掌心向內,手背向外,衝著他揮了揮。
——那是個叫他走的動作。
“……”武後張開口,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三個字: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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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心念電轉,躬身道:“陛下,若是沒有其他事的話臣先告退了。宮城外防巡邏……”
皇帝正煩著,隨意一揮手示意你去吧。武後卻突然關切地開口問:“謝統領也該早些回去歇著,還有哪需要親自查看的?”
謝雲狐疑地頓了下。
“……太液池。”謝雲沉聲道:“臣再稍微去查看下,就可以換崗出宮了。”
另一邊正跟皇帝鬧別扭的賀蘭氏似乎留心往這邊看了眼,皇後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去吧。”
謝雲按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疑慮,轉身快步離開內殿,跨出門檻時卻稍微停了停,略微偏過頭向裡望去。
——堂下偏僻處的大理石鏤空屏風後,隱約衣衫擺動,似乎有個人影佇立在那裡,但說不清是否也正向這邊看過來。
殿門外值班的侍衛作揖行禮,低聲問:“統領,還有什麼吩咐?”
要不要叫他過來太液池呢?
謝雲略一躊躇,旋即自嘲地搖了搖頭。
“無事,”他對那侍衛道:“我去去就回。”
·
與此同時,屏風後。
謝雲背影消失在殿外的那一刻,單超眉心一緊,拔腿就往外走。
誰知還沒出去,屏風後突然轉出一人。
“……太子?”
太子李弘大病初愈,臉色還十分蒼白,整個人裹在不起眼的藏青色厚棉袍裡,就這麼幾步路已經走得虛汗直喘,但見到單超立刻綻放出虛弱而高興的笑容:“信超大師,我就知道你在這裡!戴侍郎跟張舍人他們不讓我冒險來皇後的清寧宮,但我怕明天你就回慈恩寺去了,所以偷偷跑出來見你一面——噓!可千萬別讓皇後宮裡的人發現我!”
單超:“……”
太子一把拉起單超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幸虧大師幫我找來雪蓮花,真真是救了我的命,如此大恩如何言報?對了,皇後殿下跟謝統領沒為難你吧?皇父有沒有封賞你做官?”
單超:“……”
單超內心堪稱火樹銀花,在太子炯炯有神的注視下,竟完全找不出任何合適的語言來回答他。
就在這時外面筵席上有了動靜。賀蘭氏不知怎麼在皇帝的哄勸下突然又從陰轉晴了,但沒說兩句話,就嚷嚷著酒意上頭,覺得大殿內憋悶,非要一個人帶著貼身宮女去外面吹風。
皇帝略勸幾句,無奈隻得同意,再三命宮女好生伺候著魏國夫人。
賀蘭氏滿口答應了,一刻都不耐煩在筵席上多待,匆匆提了裙擺扶著宮女的手,出了大殿就徑直往外走——從單超這個角度看,她的腳步赫然就是衝著謝雲剛才離開的方向而去!
“大師出家人,肯定是不願為官的,唉——本王也不好強人所難。但東宮這幾年來,能放心託付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慈恩寺裡中毒那天若不是大師的話,便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冒著性命之險對我全力救治,這些我都一一記在心裡……”
單超突然反抓住太子的手:“殿下。”
太子正說到動情處:“啊?”
“臣罪該萬死,但急欲出恭,可否待會再回來與殿下聊天?”
太子:“……”
太子有點莫名其妙,但隨即寬宏一笑:“這為何要請罪,人有三急嘛。正好我也有些想解手了,不如我們一塊去吧,出恭之處就在清寧宮轉角——”
“……不,殿下。”單超終於破釜沉舟地打斷了他,說:“臣還是罪該萬死,那個……太液池怎麼走?”
太子瞪視著單超,眼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他目光中漸漸浮起難以言喻的神情,似乎聯想到了什麼又實在難以啟齒,半晌才顫聲道:“大師……難道想出恭在……太液池裡?”
·
與此同時,深夜池畔。
風從湖面掠來,微波輕輕蕩漾,水汽與桂花清甜芬芳的香氣夾雜在一起。觥籌交錯和絲竹之聲已經很遠了,夜色中燈火輝煌的清寧宮變得模糊不清,在湖光中映照星鬥,隨著波紋粼粼閃爍。
巡邏的侍衛腳步聲漸漸遠去,謝雲在湖畔站了一會兒,緩步走上臨湖水榭。
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感覺疲乏了,骨髓裡似乎都泛出倦意來——許是年紀漸漸上去了的緣故?謝雲這麼想著,幾不可聞地呼了口氣。
一般男性習武,到這個年紀正是春秋鼎盛,宇文虎就至今都尚未露出任何頹勢。但對謝雲來說,他已經過早耗費甚至透支了太多心血在其他事情上,雖然表面並無任何跡象,但他自己知道極盛之勢不會持續太長。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謝雲隨手撫過玉欄,轉身想往回走,突然腳步頓住了。
“謝統領受了傷還堅持夜巡,這份勤勉真是無人能比,我那皇後二姨真該好好賞你——”花叢中緩緩走來一個蔥綠羅裙的倩影,銀鈴般的聲音中滿是譏刺:“怎麼,對皇後能赴湯蹈火,對聖上就一副冷言厲色,你是皇後養熟了的狗嗎?”
謝雲望著月光下走來的女子,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狐疑。
“為何見我卻不拜?”女子薄怒道:“眼裡看不見人嗎?”
“……”
湖邊一片沉寂,半晌謝雲終於微微一頷首,若有所思道:“……魏國夫人。”
第23章 石榴裙
賀蘭氏輕輕哼了聲,抬手摸摸白玉頸側的黑發,提裙走上了水榭。
“說是輪班執勤,卻在此深夜遊湖, 謝統領真是闲情逸致。”賀蘭氏瞧瞧湖面, 又斜眼打量謝雲:“咦?——既然都受傷了,怎麼不早些回府去姣童美婢的伺候著, 為何還在此獨自臨湖嗟嘆啊?”
因她走得太近了,謝雲便退了半步:“多謝魏國夫人關心, 臣正要回府。”
說罷他轉身就往水榭外走,緊接著隻聽身後一聲嬌叱:“——等等!”
謝雲腳步一頓,隻聽賀蘭氏冷冷道:“面對皇後你也是這麼目中無人的嗎?”
謝雲說:“不是。”
“那為何對他人就如此疾言厲色?”
“……”謝雲緩緩道:“因為……你不是皇後啊。”
隻有賀蘭氏自己心裡才知道這簡單一句事實的殺傷力有多大, 她登時面色一白, 呼吸窒住,半晌才控制不住怒道:“你別太看不起人了,謝雲!知道嗎, 聖上早已許諾過扶我登上後位,你以為靠著我那好二姨還能耀武揚威多久?!”
謝雲失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隻是想起舊事罷了。”謝雲轉過身,微笑地望著賀蘭氏:“先皇病榻託孤,謂王氏曰‘佳兒佳婦’,聖上便許諾立王氏為一世之後;梁王初立太子時,聖上不勝歡欣,許諾百年後將萬裡江山交付於梁王之手;蕭淑妃寵冠後宮,無人可纓其鋒芒,聖上許諾保她家生生世世榮華富貴……”
“而如今,梁王賜死黔州,廢後蕭妃不知埋骨何處,後妃兩家牆頭的草比墳頭都高了。”謝雲揶揄道:“所以咱們聖上的許諾,夫人隻管聽聽就好。”
魏國夫人面色刷白,直挺挺僵立在那裡。
“夜深露重,夫人早回吧。”謝雲揖了揖手,含笑道:“臣告退。”
他轉過身,還沒走出水榭,冷不防賀蘭氏突然在身後幽幽道:“所以這就是你死忠於皇後的原因嗎?你以為皇後的諾言就有用?”
謝雲置若罔聞,賀蘭氏放聲冷笑:“我告訴你,豺狼本性的人若有機會殺你,絕不會因為曾患難相交就手軟放過你的性命!我母親當年在娘家跟皇後做姐妹時是怎樣的?我母親生阿仁時,皇後曾許諾好好撫養他,現在又是怎樣的?!阿仁在宮裡——”
“夫人,”謝雲打斷了她,“六皇子是太子親弟,是皇後在拜祭昭陵途中所生,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是嗎?”賀蘭氏冷冷道,“那為何皇後毒死我母親,又生下七皇子八皇子地位穩固以後,就屢次想對阿仁下毒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