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答極其迅速又完美無暇,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來都不可能說得這麼順溜,武後甚至都想象不出謝雲提前演練了多少遍。
但她沒有怒,臉上反而浮現出一絲笑意,隻是笑意異常冰冷:“雪蓮花呢?”
“門外信超手中拿著。”
“信超何人?”
“太子駕臨慈恩寺當天,進獻酸果湯的那名僧人。”
“為何身著侍衛服色?”
“臣欲將他帶來親眼見見皇後,因此不得已而為之,請娘娘息怒。”
武後安靜片刻,說:“剛才在外面見過了。”
內堂無人發聲,輕煙從獸口中緩緩消散。
“……既然見過就不必再見了。”武後轉頭吩咐:“來人,將門外信超拖出去,杖斃。”
宮女應聲而出,但還沒走到門口,謝雲驟然抬頭揮袖,一直隱藏在衣底的太阿劍凌空劃過,劍氣咆哮而出,咚一聲把門撞得重重合攏!
武後怒喝:“大膽!”
謝雲拔劍出鞘,反手將劍尖深深插入地磚中,沉聲道:“御前現出刀兵已是殺頭重罪,既然如此,娘娘請親手了結我吧。”
“……”武後胸膛起伏,突然拿起桌上的茶碗,兜頭砸了出去!
砰!
青瓷茶碗擦著謝雲的額角摔到地上,頃刻砸得粉碎,一線血跡刷然順著謝雲的臉頰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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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年前就該死了,”武後一把抓起謝雲的衣襟,近距離逼視著他的雙眼:“——兩年前!”
謝雲眼角浸透了鮮血,臉頰因此而白得可怕,但神情卻是非常鎮定的:“臣雖負大內第一之名,偶而也有失手,請娘娘恕罪。”
“為何會失手?!”
“……”
心腹宮女背對著他們,雖見慣了宮中風雨,此刻卻仍忍不住雙手發抖,甚至不敢回頭。
謝雲暗紅色衣襟被武後錾金珐琅鏤空鑲寶的護指緊緊攥著,從縫隙中隱約露出脖頸上佩戴的一段細皮繩。
武後緩緩松開手,用護指尖勾出那段皮繩,隻見盡頭赫然吊著一隻枯白幹裂的吊墜——她的眼神微微變了。
那是隻鷹爪。
“……這不是我給你的那一個。”武後終於直起身,冷冷道:“從哪兒來的?”
內堂凝固的空氣終於開始緩緩流動,不遠處宮女偷偷扶住門框,虛脫般無聲地松了口氣。
謝雲仰頭注視武後,目光中映出這個帝國權勢頂端的女人,聲音雖然嘶啞,卻也還是非常平穩的:“當年在漠北,大漠風沙荒涼孤寂,每當深夜夢徊,總想起遠在長安小時候的事情——感業寺外院牆下的石洞不知是否尚在,當年我又渴又餓跑去躲著的時候,娘娘總汲了井水,偷偷放些蜂蜜,從牆洞裡遞出來給我喝。”
武後別開目光,很久沒有說話。
“……那也是我省下來的份例,”她終於低聲道。
“當年不懂事,暗門裡很難吃飽,就總向娘娘討要吃食,卻不知道娘娘在寺廟裡也隻能艱難地挨著日子。後來有一次受了傷,以為要死了,勉強蹭到感業寺院牆下,竟看到娘娘徹夜守在那裡等我,給我攢了一籃子吃食藥物……”
武後澀聲打斷了他:“那時你也隻是個孩子,你懂什麼?”
謝雲傷感地笑了笑:“是啊,那時萬萬想不到還有今天,隻道自己會死在暗門,而娘娘也會在寺廟終老……不,當年都不知道你是娘娘。”
武後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緒漸漸浮起,半晌才極輕微地嘆了口氣:“後來我奉召回宮,而你還困在暗門。”
謝雲也自嘲地搖了搖頭。
“娘娘臨走前親手抓了暗門的鷹,砍下兩隻鷹爪,風幹後贈了一隻給我。可惜後來漠北有一年刮黑風暴,我遷徙不及被卷出數裡,醒來時身上能吹走的都吹走了,貼身戴了那麼多年的鷹爪亦不知去向……”
“我在大漠中翻找了方圓十數裡都不見它的影子,精疲力盡就昏睡過去了。醒來時看見枕邊竟又有一隻鷹爪,穿了繩掛在臥榻之側,才知道是身邊人連夜獵鷹,趕制好送來的。”
武後驀然看向謝雲。
謝雲也注視著她,脖頸那隻灰白風幹的鷹爪無聲地懸掛在胸前。
很久後他終於在武後的目光中俯身緩緩拜了下去。
“當年活命之恩,臣一直銘記在心,十七年來從未忘記。兩年前在漠北下手之際,亦是突然想起了感業寺舊事……”
“看朱成碧思憶紛亂,因此平生第一次失了手,請皇後殿下恕罪。”
內堂一片安靜,武後眼底閃動著某種不知名的微光,半晌竟然嘴角上挑,低聲笑了起來。
“謝雲,有時候我總覺得,你跟我怎能就如此相像……”
她伸手輕輕扶起謝雲滿是鮮血的側頰,用袖口一點點擦去血跡,動作甚至稱得上是溫情的。有些痕跡已經幹涸了,她也沒有叫人上湿巾,而是反復輕輕擦拭數次,直到鬢發之下明顯的血跡都被完全擦去,露出了光潔的皮膚。
武後微微靠近,居高臨下與謝雲對視。
這其實是非常奇妙的一幕——雖然毫無任何血緣關系,但這兩張面孔都眉眼俊美、輪廓深邃,眼底隱藏著某種難以發覺的涼薄和銳利,恍惚間竟然真有種莫名的肖似。
“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兒子呢,”武後在謝雲耳邊輕輕道。
“——如果你是,這天下如何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謝雲呼吸倏而停住了。
武後微笑起身,擦肩而過,大步走向門口:“謝統領受傷了,令御醫傳藥來,莫要落下傷疤——”
“使人通報陛下,慈恩寺僧人信超獻藥醫治太子有功,重賞!”
第21章 開宮宴
大內,崇仁殿。
雖然室外秋陽高照,內殿中卻門戶緊閉,床榻擺設在昏暗光線中投下模糊不清的陰影。空氣中彌漫的濃厚藥味是如此之重, 以至於每一寸桐木、每一隙磚縫中都浸透了苦澀, 令人胸腔中透不過氣來。
太子躺在重重紗幔中,面孔泛著憔悴的青灰, 眼底又濃黑得可怕,被褥下簡直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武後站在榻邊, 目光盯著太子昏睡的臉,似乎在靜靜打量著什麼一樣半晌都沒發聲。
身後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大殿中安靜得讓人窒息。半晌武後終於問:“——御醫怎麼說?”
“回皇後殿下的話, 御醫一天看診三次, 自上次郎君深夜吐血後已遵照謝統領的法子換了猛藥,雖能吊著一口氣,卻極耗身體底子, 如今不過是勉強……勉強……”
執事宮女微微發抖,顯見是說不下去了。
武後問:“這幾日都有誰來看過?”
“回皇後,聖人下旨封閉東宮,昨日親至探看了一次。除此之外隻有裴小姐由嬤嬤領著,每隔一日過來一次。”
武後紅唇邊挑起冷笑:“……河東裴氏。”
她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從身後謝雲手中的紫檀木託盤裡捻起一朵從萼到蕊都通體雪白、隻有瓣上還殘存著幹涸血跡的雪蓮花,將它輕輕丟在水裡。呲的一聲輕響,花朵遇水即溶,空曠的內殿中頓時飄散出一股清新的異香。
“母子連心,一損俱損。太子中毒後本宮心急如焚,令謝統領出京千裡尋訪,終於找到了這朵流落於民間,號稱存亡續斷的雪蓮花。”
東宮諸人都深深叩下頭去,武後舉杯走到太子病榻邊,輕輕將他扶在懷裡就要喂。
然而太子也不知是真的神智昏沉還是怎麼著,偏偏就是牙關緊閉喂不進去。武後嘗試兩次都沒用,面上一哂:“謝雲,你來。”
謝雲接過瓷杯,二話不說一手捏住太子頷骨,根本沒見用太大力,就硬生生把太子的嘴掰開。
——於是這下太子不醒也得醒了。
“……啊……”太子掙扎起來,無力地揮舞雙手別過頭:“娘、娘娘……不要……”
武後溫言道:“太子聽話。這是能治好你病的奇藥,謝統領好不容易才得了來,喝下去你就能活了。”
太子微帶顫慄的目光卻從武後身上移到謝雲身上,繼而望著自己面前那杯奇香撲鼻的清水,漸漸浮現出恐懼之色。
“弘兒?”武後道。
太子驀然轉過頭。
武後問:“弘兒,你是信不過你母親嗎?”
周遭無人膽敢發聲,令人心悸的沉默維持了很久。
“……謝統領……”太子沙啞微弱地吐出一句。
謝雲道:“臣在。”
“那天慈恩寺裡……慈恩寺的信超師傅呢?”
武後登時變色,謝雲也有些意外,但他面上的情緒瞬間就被更為鎮定的平靜所蓋過了:“僧人信超正等在東宮之外,太子要見,臣便令人叫他來。”
太子道:“去叫。”
謝雲在武後炯炯的目光逼視下略一停頓,隨即轉向地上的宮人:“……按太子所言,傳令僧人信超觐見。”
說這幾個字的時候他感到武後目光釘在自己後頸骨上,甚至連骨髓中,都泛出了些微的冷意——然而武後沒有說什麼。此情此景,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她是說不出什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