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登時無言以對,謝雲頭也不回,飄然而去。
侍女已經在小榭中鋪好軟榻,點上香薰,親手擺了幾碟點心。謝雲舒舒服服俯臥在白狐裘上,那侍女便在他後頸及肩膀上推拿揉按起來,手法嫻熟異常,一路順著經絡而下,明顯是專門受過訓練的。
單超泡在溫泉水裡靜靜看著,隻聽侍女輕聲道:“統領經脈凝澀,結梗甚多,似乎非常受損,最近還是盡量別動武比較好。”
謝雲“唔”了一聲,片刻後道:“重點。”
侍女加大手勁,約莫半盞茶工夫,又聽謝雲模糊道:“再重點。”
清晨微風穿過亭臺樓閣,水榭中輕紗揚起,暖香飄散。
侍女發覺謝雲的呼吸起伏漸漸趨於平緩,便收手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了。
“……”
單超泡在溫泉裡,看著眼前富麗繁茂的花園,精巧雅致的水榭,以及不遠處俯躺在狐裘軟榻上安靜睡著了的謝雲,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荒謬又不真實的感覺。
他設想過來到謝府求見會產生幾種可能,最壞的是直接被關起來,最好的也不過是勉強進門,見一面問幾句話,然後被謝雲趕出來睡大街。
無論如何都不會是這種,待在謝府內院的溫泉裡,眼睜睜看著禁軍統領在數步之遙,就那麼隨便地睡著了。
單超站起身走到池邊,盡量不發出水聲地跨過玉石壁,隨手湿淋淋的僧袍丟在地上。剛才小丫鬟捧來的金盤上還有浴巾衣袍等物似乎是幹淨的,單超便草草擦了幾把穿好衣服,突然感覺全身上下經脈穴道確實舒張開來,有種難以言喻的愜意。
他走上水榭,謝雲沒有動靜,在榻上發出深長的呼吸。
單超絲毫不懷疑,如果現在花園中突然蹿出個刺客要來取謝雲性命的話,在侍衛趕來之前,刺客的頭便會被謝雲活生生擰下來扔在地上。
然而至少在這一刻,禁軍統領睡著的模樣是非常恬靜安詳的,可能還有一點點難以發覺的疲憊。
單超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上前站在榻邊,伸手按在謝雲後肩的經絡上開始揉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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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沒學過按摩,不過習武之人手勁大,內力通過掌心被浸潤到皮膚之下的經脈裡,產生了一種微微溫熱的觸感,凝澀受損的經絡也隨著內力的灌注而慢慢舒展開。
謝雲發出一聲低微的呢喃。
禁軍統領體格並不強壯,或者說單超直到這時才突然發現他比一般人都單薄些,肌肉線條全然不賁張,薄薄貼著骨骼,因為勁瘦的緣故倒有種修長優美的觀感。
單超順著脊椎一點點往下按到側腰,在腰線最深陷的地方停住了。
“唔……”謝雲長長伸了個懶腰,沙啞道:“伺候得不錯。”
他起身下榻,單超也隨之退到一邊,不知為何腳步有些倉促,差點撞翻了水榭角落裡的白瓷花囊。
“怎麼?”
“……沒什麼,”單超深吸了口氣,冷冷道:“徒弟伺候師父,應該的。”
謝雲付之以一哂:“即便你哪天登基稱帝了,伺候我都是應該的。”
單超完全不知道該作何言語,幸虧謝雲沒有在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題上繼續下去。他理了理衣襟,頭也不回走出水榭,招手叫來侍女吩咐道:“去叫車馬,給那和尚準備一身出門的東西。”
侍女領命而去,單超愕然道:“去……幹什麼?”
“跟我進宮獻藥,”謝雲直截了當回答,嘲諷的目光從水榭外投來:“——太子等雪蓮花等得油盡燈枯,而你也不知道在路上逛窯子還是生孩子去了,拖到今天才來長安,知不知道耽誤了所有人多少正事兒?”
第20章 朱成碧
金盤內呈著侍女捧來的衣物,單超翻了翻,發現那竟然是一套簇新的大內禁衛服,不由略微一頓。
“換上吧, ”謝雲冷冷道, “沒有這個,進不了玄武門就被人射死了。”
禁衛服深紅雲錦, 白紗襯裡,黑底暗金飛魚紋腰帶, 袖口處由相同質地的護腕緊束,剪裁異常緊繃利落。外室牆角立著銅鏡,單超上下打量自己, 竟突然有些認不出眼前這個身形勁道的年輕男子是誰。
侍女拿著一枚青銅制的禁軍腰牌從廊下進來, 看到單超時竟愣了愣,隨即掩口笑道:“好個俊俏郎君。”
單超不自在地別開視線,隻見謝雲也從內室換好衣服出來了, 卻是問侍女:“你喜歡?”
侍女說:“俊生哥兒,誰不喜歡?”
謝雲微笑道:“那你可以去伺候他——不過要是他今天死在宮裡,你倆可就有緣無分了。”
這話說得大有深意,單超心裡不由一凜。
謝雲也不多解釋,從侍女盤中接過那枚皮繩所穿的腰牌,走過來親手給單超系在了腰帶上。
謝雲也換了身官服——這是單超平生第一次看見他身著禁軍統領服色,跟普通禁衛竟是反著來的,雪白雲錦深紅襯裡,領口袖口露出鑲紅滾邊,衣裾所繡的暗色蟒紋隨著步伐翻動,如同活的一般。
像他這樣把外家功夫練到了極致的人,形體氣質都非常的突出,但又跟單超大有不同。
單超就像一柄出鞘利劍,鋒芒畢露,氣勢鼎盛;而謝雲經歷過了歲月無數雕鑿打磨,風度權勢展露在外,真正致命的鋒刃卻是向裡的。
“待會進宮,不要開口,別亂走路,跟在我身後即可。”謝雲系好腰牌,退後半步打量是單超,說:“雪蓮花你拿著。”
單超還想問什麼,謝雲卻將食指豎在唇邊,轉身而去。
東內,大明宮。
馬車自北門入,穿過長街來到一座高大門樓前,幾個佩刀侍衛上前施禮,請統領下馬步行——再往前就是外廷地界了。單超下了馬車,抬頭隻見上午灰蒙蒙的日光穿過三座高大門道,藍底描金大匾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玄武門,”謝雲道。
單超瞥了眼腳底的青磚縫,卻隻見廣場寬闊,一望無際,前方重玄門和更遠處的含涼殿在薄霧中投下巍峨的灰影。
“看什麼呢?”謝雲嘲道,“血早幹了。”
將軍夜披玄武門,問寢五門朝至尊——玄武門之變至今四十年,隱太子建成、前太子承乾、齊王元吉、魏王李泰,甚至連先皇自己都已仙逝,金水環繞太極宮,粼粼太液池中映著蒼穹雲舒雲卷,飄向天際渺然無蹤。
經過北衙,橫街盡頭早已有個宮中執事站在那等著,上前深深施了一禮:“統領,請隨我來。”
頓了頓又低聲道:“皇後已候久矣。”
單超感到腕間一涼——謝雲五指在他手腕上搭了下。
說不清那一下是拉還是握,也難以探知那瞬息間傳遞過來的是什麼情緒,然而隻是剎那間的事。緊接著謝雲松手客客氣氣轉向執事:“知道了,請帶路。”
清寧宮在內宮北橫街首、緊挨著紫宸殿後,約莫走了半刻鍾才繞過金碧輝煌的宮門,順著長長的桐木走廊來到一座門樓前。此刻周圍寂寥無聲,遠處廣場上連一個人影都不見,執事停下腳步笑道:“統領請,皇後在樓上等您。”
謝雲的背影似乎頓了頓,才舉步踏過高高的門檻。
緊接著隻聽身後執事又笑嘻嘻轉向單超:“侍衛請偏殿稍候——可要用茶?”
這話問得相當突兀,單超還未開口,謝雲突然說:“他不用任何入口的東西。”
空氣中似有某種交鋒般的僵持一閃而過,緊接著謝雲側過臉來吩咐單超:“小心點,手裡的雪蓮花別掉了。”
話音剛落,執事面色微變。
但他很快收斂神色,躬身答了聲是,便退了下去。
單超注視著謝雲,後者眼底如一潭深水,映著大明宮上空瓦藍蒼穹和更遠方的幾縷浮雲。
深秋的風從天際刮來,將兩人的衣裾和頭發卷起糾纏在一處。
單超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隨即把紫檀木小鎖匣遞到他面前,低聲道:“你……”
謝雲卻突然拂袖揮開了他:“保住你自己吧。”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後殿,很快隱沒在了高大殿堂的重重陰影裡。
單超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若有所失地退後半步,從胸腔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此時天空一碧如洗,宮門廣場寬闊寂寥,除了遠方大雁飛過蒼穹的鳴叫之外,周圍安靜得隻能聽見風聲。單超抬頭仰望高大的門樓,眼角卻突然瞥見了什麼——高處玉欄邊,有個人正站在那裡注視他。
那是個女人。
她金紅宮紗、鳳釵挽發,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華美莊嚴高高在上,猶如從九天迎風而降的女神。
不知為何在對視的瞬間,單超心頭突然重重一顫,難以言喻的感覺從靈魂深處驟然升起。
但緊接著女人收回目光,旋身離開了高臺,繡滿金線的裙裾消失在了藍天下。
·
“娘娘,”執事輕聲道,“謝統領來了。”
高臺與門樓夾殿相鏈接,武後掀起玉珠垂簾,一步跨進內堂,果然看見禁軍統領白蟒衣袍鋪陳在地,竟然以一膝端端正正地半跪在主座前。
“娘娘——”
心腹宮女快步上前,武後卻一揮手,道:“退下。”
宮女默不作聲,躬身退去了柱後。
內堂極為富麗雅秀,磚鋪錦罽、寶埒香塵,金紫香薰從鑲寶獸頭中緩緩散發出輕煙。武後緩步踱至主座前,居高臨下看著謝雲的頭頂,半晌才輕輕吐出一句:“統領瘦了。”
繼而不待謝雲回答,又道:“可見一路辛苦。”
那後半句的話音裡,明顯透出了一絲嘲諷之意。
謝雲的目光卻定定垂落在眼前華麗的裙擺上,仿佛對周圍一切都毫無覺察,甚至連語調都是平平穩穩無波無瀾的:“娘娘過獎,臣不敢當——今晨慈恩寺僧人信超持雪蓮花進獻,臣不敢自專,特意領他來拜,請娘娘做主。”說罷竟然低頭拜了下去。
柱後守著的心腹宮女臉上不可抑制露出了訝異。
然而武後卻一動不動,直到見他拜到了底,才悠然道:“你這一叩……可是多年不見了。”
謝雲說:“臣與娘娘相識十七年,一叩之禮,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