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劇烈喘息,猛一抬眼,隻見黑馬呼嘯而去,馬背上那人正回首微笑望向單超。
——那笑容很淺,笑意卻極深;像是從內心裡、從眼底裡無法掩飾地流露出來,像是珠玉寶藏終於埋藏不住,從萬丈峽谷中閃現出了絢麗又罪惡的光。
緊接著那人的視線又投向宇文虎。
那真的隻是極快極快的一瞥而已,換做任何人都會以為那是瞬間的錯覺。
然而宇文虎知道不是。
那一瞥裡充滿惡意。
帶著冰冷邪性,如毒蛇般濃烈豔麗的,惡意。
——他第一次被這雙眼睛如此注視是七年以前,清寧宮。那一年他剛掌軍權即遭暗殺,雖然僥幸未死,卻仍身受重傷;四大世家聯名揭發是武後所為,聖上聽聞大怒,宣召皇後當面對質,而皇後面對如山鐵證,卻仍百般抵賴拒不承認。
正當聖上震怒幾欲廢後時,武後身側一名少年暗衛突然下跪,說:“卑職自首。其實與皇後無關,是卑職刺殺的宇文大將軍。”
彼時眾人震愕,聖上不信,便問:“你刺殺宇文虎幹什麼?”
那少年抬起頭,當眾摘下了面具,在四座皆驚中平靜道:“那晚宇文將軍醉酒,誤以為卑職是女子,因此欲行輕薄;卑職受辱一時衝動,才出手傷了人。”
“若將軍氣不過,卑職願意午門以外性命相賠,望將軍恕罪。”
說罷他轉向宇文虎,俯身長長地磕了個頭。
那場你死我活的勢力較量最終變成了一次鬧劇,以無比的尷尬和曖昧收了場。
事後再沒人提起那天清寧宮裡發生的一切,在大唐皇城每日詭譎莫測的風雲鬥爭中,它很快就被所有人刻意地、心照不宣地遺忘了。
然而宇文虎卻忘不了那天少年磕頭起身後,瞥向自己的那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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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因淬毒而格外瑰麗的刀光,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勾人又惡意的邪性。
謝府,前院。
謝雲在宇文虎的視線中笑著收回目光,下一刻單超策馬飛馳,劍鋒所向再無可擋,如利箭般活生生殺出了謝府!
第6章 輕紗笠
邊塞孤城,曉星殘月。
月光穿過窗棂,風聲從四面牆壁的縫隙中滲進木屋,發出嗚嗚咽咽的哀鳴。
“……”少年從睡夢中醒來,伸手揉了揉眼睛。朦朧中他突然發現坑頭上有個黑影盤腿坐著,腰背挺直,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到微微顫抖,似乎正強忍著什麼痛苦的樣子。
“師父?”少年清醒起身:“師父你怎麼了?”
他敏捷地撲過去,但下一刻卻被年輕人伸手擋住了:“……別過來……”
“難道又開始了嗎?!”
年輕人冷汗涔涔地搖了搖頭,大概想說什麼,出口的卻是一聲根本無法壓抑住的慘呼!
少年手足無措,胸膛劇烈起伏,愣了幾秒突然連滾帶爬下了炕,跑去屋角桶裡舀水。然而他端著一碗水倉惶回來的時候,卻隻見年輕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豆大的血滴和汗珠混雜在一起滾滾而下,顯然已經痛極。
月光下他削瘦光潔的脊背上,大片青色圖騰正漸漸顯形,口有須髯、頷有明珠,赫然是龍的形狀!
水碗咣當摔落在地,少年恐懼喘息:“師……師父,今年的又開始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年輕人牙齒深深陷進自己的皮肉裡,鮮血如注噴湧而出,沾在他俊秀的側臉上,看上去竟有些森白的猙獰。少年撲上去用力想把他手腕從嘴邊拉開,卻不論如何都無濟於事,急得尾音都尖利得變了調:“你打我吧師父,別傷害你自己,求求你……”
砰的一聲重響,年輕人將少年狠狠推開,繼而踉跄下榻,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木屋。
寒風掠過灰白大漠,卷起蒙蒙塵沙,在遠方狼群悠長的嚎叫聲中向地平線鋪陳而去。少年一骨碌爬起來奔到門口,隻見年輕人痛得跪倒在地,鮮血淋漓的手拼命抓著沙子,甚至連粗糙的沙礫被糅進傷口都渾然不覺。
每年一次的噩夢,又開始了。
平時完美的、萬能的、毫無破綻的師父,此刻就像被脊背上兇惡的青龍圖騰纏繞了,拼死掙扎都無濟於事,仿佛隨時會被拉進黑暗無底的深淵。
少年死死抓著門框,巨大的痛苦和悲哀將五髒六腑都撕扯殆盡。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
如果我能幫助他就好了……
如果我能強大到,足夠保護他就好了……
單超驟然睜開眼睛,緊緊握拳的手一松。
明亮的月光從窗口投進房間,客棧裡靜悄悄的,深夜四下靜寂無聲。
他感到身下湿漉漉的,才發現自己滿身的汗已經把床單浸透了。
單超起身喝了口水,腦子昏昏沉沉的,似乎剛才夢到了些過去的事情,但偏偏怎麼都想不起到底是什麼。他竭力回憶那些紛亂無緒的片段,腦海中卻隻有無邊大漠和蒼涼月色,以及荒野上無休無止、如泣如訴的寒風。
他顫抖地出了口氣,突然警覺地轉過頭。
對面那姑娘房中,似乎正傳來極其輕微又異樣的動靜。
咚咚咚,單超輕叩數下,提聲問:“龍姑娘?你有事嗎?”
房間裡謝雲面孔痙攣,冷汗涔涔,手中死死抓著碎瓷片——剛才他痛苦中不知怎麼抓住了一隻茶杯,緊接著在內力全封的情況下,徒手硬生生將那杯子捏碎了!
掌心再次鮮血橫流,然而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後,那裡好像被人一寸寸掀開血肉肌膚,每根血管每絲肌肉都活活撕裂暴露在空氣裡,然後再被澆上最烈的燙酒,痛得人幾欲發狂。
整片巨大繁復的青龍印,正緩緩浮現在那勁瘦優美的脊背上。
“龍姑娘?你在裡面沒事吧?”
謝雲吸了口氣——他身體骨骼瞬間發出咔咔數聲,肩膀、手肘、關節等處變寬增長,整個人似乎登時高了兩三寸,那是因為劇痛令縮骨狀態無法再保持下去了的緣故。
“沒關系,”謝雲沙啞道,雖然聲音略微不穩,卻是極度冷靜的:“勞煩大師來問,我沒事。”
單超聽著不太對勁,但又不能推門而入,隻能眼睜睜望著面前緊閉的客棧木門,內心突然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似乎剛才在夢裡也經歷過熟悉的一幕。
漠北風沙中的木屋,月夜下忍耐的喘息和掙扎,以及少年死死抓著門框,深入骨髓甚至靈魂的的,無能為力的悲哀和痛苦……
“……如果有什麼的話,”單超猝然開了口,鬼使神差道,“請……請一定要告訴我,至少讓我幫點忙……”
話一出口他驟然頓住,剎那間意識到了自己有多造次。
房屋裡靜寂半晌。
門板另一側,謝雲倚靠在牆壁邊,冰冷月光映著他微微有些悵惘的,疲憊的面容。
“謝謝你,”很久後他輕聲回答,如果仔細聽的話,那消散的尾音裡似乎隱藏著一絲絲傷感與柔和。
“但是真的不需要,我沒事。”
房門外,單超輕輕閉上了眼睛。
·
翌日,西湖。
謝雲一襲白衣,外披墨色寬袍,獨自懶洋洋斜倚在小船上,一手無聊地搭在水裡,望向湖面香風陣陣遊船畫舫。
這已經是他們離開長安的第十六天了。
半個月前那天夜晚他們殺出謝府,在早已關閉坊門的長安城裡躲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便喬裝打扮出了城。
所幸謝統領府丟了主子、大內禁衛丟了頭兒,都知決計不能聲張,因此不敢在長安城內大肆搜查,兩人才能攜龍淵太阿雙劍,順順利利一路南下。
——之所以南下而不是繼續北上,乃是因為單超大師問美人:“阿彌陀佛,敢問姑娘芳名貴姓、仙鄉何方,貧僧也好把你平安送回家鄉後再作其他打算?”
美人回答:“大師高德。小女子姓龍,自幼被拐賣已不記得父母籍貫了,隻曉得家鄉蘇杭。”
所幸謝府心腹機靈,取了府中成色最好的黃金,足能兌百多兩紋銀,因此兩人南下一路上並不窘迫。隻是謝雲左手被穿掌而過,請醫延藥所費甚巨,還嚴重耽擱了行程,因此足足走了半個月才抵達江南地界。
江南富裕,景致與京師大不相同。金秋風和日麗,滿街都是食肆酒廊,小姑娘們挎著滿籃鮮花沿街叫賣,文人墨客三五成群風流倜儻,端的是一派盛世風流氣象。
湖面上不少富貴人家遊船,都披掛紗幔,裝飾華麗。也有畫舫歌姬彈箏宴飲,引得不少公子哥兒爭相靠前,一路脂粉香膩隨風飄蕩。
謝雲也沒用艄公,就任由小舟隨意漂著,一手支著額角,流水般的黑發順著手臂落在船舷上。
他衣著素淡,又帶著輕紗鬥笠,很難看清面容。但畢竟在京城上位者當久了,意態中的高貴慵懶還是能從骨子裡透出來,很多遊船經過時裡面的人都頻頻回頭,好奇地看他。
謝統領懶得理會,甚至閉上眼睛小憩了會兒。
片刻後時間差不多了,他才微微睜開了眼睛。
果不其然,湖面上正有一艘格外燻香華麗、金碧輝煌的畫舫,正緩緩地從不遠處駛過。
縱使附近畫舫眾多,這艘巨大華美的船還是非常顯眼,其經過處整片河道上其他船隻都會避開。謝雲的小舟波瀾不驚漂過去,隻聽後面不遠處一艘船經過,裡面正傳出議論聲:“看,江南首富陳家的畫舫……”
“嘖嘖,名不虛傳……”
“陳大公子又出來遊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