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畫舫緩緩駛近,隻聽船內果然傳來絲竹之聲,船艙窗口玉簟迎風拉開,裡面幾個人擺著流水席宴飲作樂;主座上一個談笑風生的年輕男子錦袍箭袖、身負長劍,竟然是一副江湖俠客裝扮。
謝雲微微垂下眼睫,心內算了下時間。
去拿藥的單超是時候回來了。
謝雲摘下輕紗鬥笠,隨手將它扔進了水裡。
下一刻鬥笠順水向陳家畫舫漂去,果然甲板上艄公、侍從等人都訓練有素,立刻有所察覺,不約而同抬頭向這邊看來。
謝雲寬衣廣袖斜倚船頭,連眼皮兒都沒抬一下,支著額角懶洋洋道:“我的東西掉了……”
“叫你家主人給我送回來。”
·
玉簟之後船艙中,陳海平轉過頭,面上與眾人談笑的神情還未散去,眼底已不禁浮現出了震撼之色。
隔著水色碧波,謝雲微微一挑眉。
“大公子,對面船上那姑娘說……”
管家還未說完,陳海平早已起身出了船艙,溫文有禮問:“姑娘有何吩咐?”
謝雲連答都不答,對著鬥笠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叫你撿便撿回來,莫廢話。
陳海平肅然道:“既然姑娘吩咐,在下自然是要效勞的了。”說著縱身便向水中一躍!
彼時兩船相距足有數丈,陳海平這一躍卻御氣凌空,單足穩穩點在水面上,俯身撿起鬥笠,再飛渡而來——不愧是久負盛名的江南陳家嫡傳子,內功心法確實了得,放眼當今整個武林,輕功如此漂亮的都不能超過五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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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河面頓時哄響,陳海平臨近船前一躍而起,這次無比精準地落在了謝雲這條小舟上,落勢極穩,連輕舟都沒搖晃半分!
“姑娘,”陳海平風度翩翩將鬥笠遞上:“陳某幸不辱使命,請收下罷。”
謝雲受傷那手沒動,伸出另一隻手去接那鬥笠,但緊接著陳海平又往回一縮,誠懇道:“姑娘這輕紗質地精良、可堪玉貌,隻是今兒被水浸湿,想必也不能再用了。不如在下拿回家洗淨熨平再親自送去姑娘府上吧,隻是不知姑娘芳名貴姓、家住何處?要是不遠的話……”
“陳大公子過譽了,”謝雲懶懶道,“面紗地攤上買的,兩文錢一幅,不能用就隨便扔了吧 。”
陳海平:“……”
陳海平笑容不變,“姑娘這手怎麼包著繃帶,可是受傷了?不瞞您說寒舍中正有幾個江湖名醫,跌打損傷絕症頑疾樣樣來得,這點小傷半月就好,如果不嫌棄的話……”
“嫌棄。”
陳海平僵在當場,謝雲偏過頭,戲謔地盯著他。
不知為何陳海平突然覺得眼前這女子美則美矣,五官輪廓卻有些剛硬,舉手投足也自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瀟灑風度,和尋常人家女兒大為迥異,似乎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他心內有些疑惑,便沒話找話問:“這……姑娘好興致,為何一人在此遊湖?”
謝雲道:“天氣晴好,本姑娘無聊。”
說到姑娘時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絆了下,隨即展顏一笑。
這一笑卻是天光水色剎那黯然,陳海平那顆紅心不爭氣地漏跳了幾拍,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姑娘,在下江南陳家嫡傳長子,良田千頃家財萬貫,年已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仙鄉何方,嫁人了沒有,看在下合適……那個合適嗎?”
謝雲的視線瞥向岸邊,一個黑色僧衣的身影正提著藥包,大步從橋上走來。
“合適。”謝雲微笑轉向陳海平,遺憾道:“但本姑……娘已經嫁人了。”
陳海平一愣:“嫁誰了?”
謝雲的笑容裡似乎充滿了情真意切:
“嫁了個和尚。”
陳海平尚未反應過來,謝雲突然提聲喊了一嗓子:“救命——”緊接著優雅起身,直直掉進了水裡!
撲通一聲水花響,單超撲到橋邊,喝道:“龍姑娘!”
陳海平一抬頭便真見了個和尚,登時愣了下,才反應過來跳下水去救人——不過這時候水面又是撲通巨響,單超已經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花翻騰中迅速遊向謝雲,伸出結實的手臂從後面抱住了他。
陳海平也遊到近前,還沒來得及伸手幫忙,便隻見那黑衣的年輕僧人劍眉緊皺,伸手便是一掌!
——轟!
陳海平一代年輕高手,連提氣抵御都來不及,耳中隻聽一聲悶響,緊接著胸骨劇痛、氣血震蕩,整個人逆著水流倒退了數丈!
這簡直太可怕了。
水中出招,內力越薄水花越大,而剛才那掌卻一絲水花迸濺都沒有,唯見扇形波浪以那僧人為中心,向整片湖面急速擴散,其半徑足有十數丈!
陳海平驚疑暴怒,強忍內傷爬上岸,隻見單超已將全身湿透、咳得一塌糊塗的謝雲抱上來,緊接著回頭就是一腳。
撲通!
這下水花四濺,卻是陳海平被結結實實踹進了水裡。
“從哪來的野和尚……咳咳!咳咳咳!”陳海平既狼狽又憤怒,剛攀上岸想找單超算賬,就隻見單超從身上解下僧袍披在伏地咳嗽的謝雲身上,緊接著轉身,抬掌向陳海平一推。
“——你!”
那一掌簡直金剛怒目、泰山壓頂,陳海平暴怒相抗,但全身內力剛一觸到對方,就感覺像是奔騰江水遇上了浩瀚大洋,瞬間把他硬生生按回了水裡!
“大公子!”“什麼人?住手!”“哪來的和尚狗膽包天,還不快放開?!”
畫舫迅速靠岸,十數個侍衛飛快下船向這邊奔來,單超蹲在岸邊,一手拎起陳海平的衣襟,居高臨下冷冷道:“為什麼調戲良家女子?”
“……”陳海平目瞪口呆:“你又是何人,你——”
單超手背青筋暴起,哗啦一聲把陳大公子活生生按進水裡,片刻後再拎起來:“為什麼調戲良家女子?”
“咳咳咳!咳咳咳……”陳海平狼狽不堪,一頭一臉水地怒罵:“你他媽又是哪座山哪間廟的,報上名號來,日後小爺遇見——”
哗啦!
單超最後一次把陳海平拎出水,注視著他的眼睛,心平氣和道:“尋仇又打不過的,才會問別人要名號,打得過的都是打完了就走。”
陳海平從小是世家嫡子,長大後是武林第一少俠,這輩子就沒像現在這麼狼狽過,聞言簡直出離的憤怒:“哪來的禿驢跑出來管大爺?大爺看到美人搭個訕不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裡不對了——?!”
話音未落陳海平一愣。
他瞥見那女子——謝雲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回頭望著單超微微一笑。
此刻單超背對著謝雲,所以那一笑並沒有看到。然而陳海平卻確定那一笑裡有些極為熟稔的,甚至類似於調侃般的欣然。
硬要形容的話,就跟他少年時臥薪嘗膽終於練成了絕世劍譜,或武功取得了極大精進,興高採烈在練武臺上一鳴驚人後,臺下長輩欣慰又略帶揶揄的笑意。
緊接著謝雲瞥向陳海平,挑了挑眉梢。
——四目相對間,美人眼底全是不加掩飾的同情和促狹。
陳海平:“……”
“——舍弟放蕩荒誕,得罪了大師,在下替他賠禮道歉了,請大師千萬恕罪!”
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男聲,陳海平驟然抬頭,臉色一苦:“表……表兄!”
單超回過頭,隻見人群分開一條道,幾個侍從抬著一架別致的竹椅,從陳家畫舫方向緩緩走來。
竹椅上端坐著一個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長相平平蒼白病弱,似是不良於行,神情卻非常謙遜溫和;他抓著竹椅扶手,借力向前欠身致禮,既而抬頭關心地望向謝雲:“姑娘沒事吧?舍弟荒唐,驚擾了玉駕,不知他是不是……”
“是。”
謝雲隨意坐在地上,歪著頭,兩隻手擰著長發擠水,在眾目睽睽之下特別的平靜坦然:“令弟陳少爺見我落單,便出言調戲,小……小女子實在無奈,不得不跳水自保。”
“這位信超大師是小女子同伴,陳少爺口出狂言肆無忌憚,大師才出手略為教訓,還望這位公子海涵。”
望眼欲穿的圍觀群眾終於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哦——”
竹椅上那男子有些尷尬,看看陳海平又看看單超,不太敢直視地面上這位容色實在懾人的“姑娘”,便低下頭又欠了欠上半身:“實在……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抱歉讓姑娘受驚了。鄙人傅文傑,家住鍛劍莊,乃是這登徒子的表兄……”
“如果姑娘與大師不嫌棄的話,請大駕光臨寒舍稍歇,換身幹爽衣物可好?”
電光石火間單超腦海中閃過一段對話:
“我聽說江湖傳言蓮花谷、鍛劍莊,百年前引天山雪蓮花水,才鍛造成了龍淵太阿雙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七星龍淵。”
單超驟然起身,失去支撐的陳海平差點又撲通滑進水裡。
“——你說你家住哪?”
“回大師的話,”傅文傑迎著單超銳利逼人的視線,慚愧道:“在下不才,江湖人稱‘鍛劍莊’少莊主是也。”
第7章 鍛劍莊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單超一路尋訪,卻隻打聽到鍛劍莊地處江南,然而到了江南地界卻又不得其門而入——武林世家規矩森嚴,單超這樣的外來弟子別說登門拜訪了,連消息都輕易打探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