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什麼是暗門死士,宇文虎上謝府拜訪,究竟是想說什麼?
單超輕輕將暗門虛掩,即讓縫隙不會輕易被人發覺,又確保外面的聲響能傳進地道。果然片刻後隻聽謝雲開了口,不知為何聲音有些沙啞:“謝某隻是偶感風寒罷了,宇文將軍有話直說,不要浪費時間……若是來探病的話,你在我這交情遠不到那個程度,現在就可以走了。”
——這拒絕的態度,簡直可以用冰冷來形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宇文虎竟然沒有動怒,甚至連半點不忿的意思都沒有:“謝統領不必誤解我,若是光為探病的話,在下的確看一眼就會轉身走了,不會厚臉皮在此糾纏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
“今日登門拜訪,乃是皇後指使謝統領你下在慈恩寺酸果湯中的劇毒,被驗出來了的緣故。”
地道內,單超扶著暗門的手一緊,手背登時青筋暴突!
隻見外面燭光搖曳,靜了片刻,謝雲懶洋洋道:“你這話我更聽不懂了。太子中毒乃是被劉旭傑喂了鶴頂紅的緣故,這點人證物證俱在,跟酸果湯有什麼關系?”
富麗堂皇的謝府書房裡,宇文虎負手站在中堂,目光炯炯逼視著謝雲——後者側坐在華貴的金絲楠木書案後,白銀面具、寬衣廣袖,未戴冠束的頭發從頸側垂落胸前。
從宇文虎的角度,隻能看見被頭發擋住了大半的,柔和的下頷。
“酸果湯原本確實應該無毒,劉旭傑等東宮黨人利用獼猴桃的特性策劃了投毒案,本來的目標是為了嫁禍武後;而原計劃中令太子中毒的,應該是已經被清水稀釋了很多倍的鶴頂紅,在太子駕臨慈恩寺之前就已經服下了。”
宇文虎挪開盯著謝雲的目光,轉而望向書案上跳躍的燭火,說:“如果此計順利的話,太子飲用酸果湯後毒發,銀針測出湯水有毒,劉旭傑用雪蓮花救活太子,再從僧人房中搜出皇後之物……聖上原本就隱有廢後之意,再加上這起天衣無縫的嫁禍投毒案,便可徹底將皇後黨人掀翻下馬,從此不可翻身。”
“然而,劉旭傑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條。”
“投毒案在實施之前就已走漏了風聲,皇後和你於是將計就計,在酸果湯中下了猛毒,打算假戲真做,置太子於死地。”
謝雲一哂,隨手將茶杯咚地放回桌案:“胡說八道。證據呢?”
宇文虎道:“證據便是你雖然摔碎了玉碗,佛堂金磚上酸果湯幹涸的痕跡卻還在。你匆匆離開後,我讓人牽狗來舔了痕跡和碎片,片刻狗即毒發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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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和尚沒事,我也安然無恙,這又怎麼解釋?”
宇文虎上前一步,反問:“僧人如何我不知道,你真的安然無恙?”
謝雲瞬間抬頭,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隻見宇文虎箭步而上,閃電般已至近前,謝雲抬手格擋,動作卻慢了一瞬。
電光石火間兩人交手數招,謝雲氣力不繼,整個人被宇文虎抓著衣襟硬生生拎起,隨即——
呯!
撞擊又重又響,謝雲整個人被按在了牆壁上!
兩人面對面相距不過數寸,宇文虎似乎也沒想到竟這麼輕易,一手按著謝雲衣袍前襟,剎那間就愣了。
謝雲面具之後的面孔毫無表情,順手抓起身側桌案上一壺冷茶,兜頭往宇文虎臉上一潑!
整個動作是連貫發生的,宇文虎猝不及防被潑了滿臉冷水,整個人一哆嗦,條件反射放了手,緊接著被謝雲一腳踹出了半丈遠。
宇文虎踉跄退後站定,喘息數下,緩緩起身道:“謝雲,你……”
謝雲整整衣襟,慢條斯理地系好腰帶,動作和聲音都是波瀾不驚的:“如何?”
“……你真氣損耗,內力虛空,明顯已經毒入丹田,你現在——”
“就算是吧。”謝雲不耐煩道,“就算酸果湯中有毒那也是慈恩寺僧人下的,關我什麼事?有本事御前奏對去,把整座慈恩寺僧人殺了為太子賠命,誰攔著你了!”
他徑直走到桌案後,袍袖一拂將所有杯盤紙筆掃落在地。隻聽哗啦幾聲脆響,碎片甚至濺了宇文虎半邊衣裾。
這模樣讓宇文虎有點無計可施,驍騎大將軍咬緊牙關,半晌才穩定心神:“在下也是沒有辦法,謝統領!”
他吸了口氣:“如今太子在東宮性命垂危,朝野內外風雨飄搖,武皇後又趁機提出等中秋節過後要隨駕去泰山,以一介婦人身份進行亞獻,和當今陛下同封‘二聖’……牝雞司晨,曠古難聞!若太子真的在這個骨節眼上出什麼意外,我隻能把所有一切和盤託出,屆時皇後、太子兩敗俱傷,連你也……”
謝雲冷冷道:“你去啊。”
地道中,單超心內微微詫異。
不是因為謝雲不敵宇文虎,謝雲畢竟餘毒未清,內力虛弱也是有的,一時輸贏不算勝敗——而是因為宇文虎那“連你也”三個字竟聲調不同,乍看隻是低沉,仔細一聽,卻格外有……有情意。
那也許隻是錯覺。
但不知為何,單超本能中突然升起了一絲敵意。
他來不及分辨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本能,緊接著又覺得謝雲不對勁。雖然他隻見過謝雲兩面,但此人行事風格遊刃有餘且帶著很重的邪性,怎麼也不像是帶著賭氣跟對手說“你去啊”的人——簡直就跟落入下風無計可施,隻能耍無賴似的了。
“我並不想……並不想這麼做。”書房中宇文虎道,聲音似乎有些嘶啞:“這麼多年來我做的,都是盡力維持朝局的穩定,像我們這樣的前朝遺貴,隻有在武後和太子雙方均衡的角力中才能求得喘息之機,而不是真正扳倒某一方,任由另一方無限制坐大……”
“與其一鬥到底,不如揚湯止沸。”
“謝雲,”宇文虎說,“我知道是你盜走了劉府上的雪蓮花,你把它交出來救活太子,我保證此事消弭於無形,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那天慈恩寺發生的一切。”
書房裡陷入了久久的靜寂。
半晌才聽謝雲的聲音幽幽響起,說:“遲了,我怕酸果湯毒性太強撐不住,事先自己服了……”
宇文虎大出意外,當即哽在了那裡。
“世上應該不止一朵雪蓮花吧?”緊接著他反應過來,立刻追問:“ 我聽說江湖傳言蓮花谷、鍛劍莊,百年前引天山雪蓮花水,才鍛造成了龍淵太阿雙劍……既然有這樣的傳說,雪蓮花便不可能隻有這一朵!”
——龍淵劍!
單超瞳孔瞬間張大。
兩年來夢境中出現的龍淵、太阿雙劍,冥冥之中,竟跟這起毒殺太子案聯系了起來!
“沒錯,是有這個傳說。”謝雲似乎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然而蓮花谷現已銷聲匿跡,鍛劍莊麼……”
單超聚精會神,正準備仔細聽下去,謝雲的聲音卻突然被一陣劇烈咳嗽打斷了。
那咳嗽來得甚猛,突然連話都不太能說出來,宇文虎也嚇了一跳,忙上前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剛才——”然而謝雲一邊咳嗽一邊揮手示意他閉嘴,隻厲聲喝道:“來人!”
書房外頓時傳來腳步,隨從小廝等正從外面趕來。
這裡即將人多眼雜,再將暗門虛掩的話容易被發現,單超當機立斷重新將門合攏。他回頭看了看,地下走道仍然悄無人聲,看守人影一個不見,看來的確是謝雲書房就在上面的原因,這裡的看管並不嚴密。
也是,他被封了八處重穴,按理說連走動都困難,誰會費心思看管一個廢人?
單超從木梯上一躍而下,身形敏捷如猿、落地輕若一羽,連腳邊灰塵都未濺起半點——可見內力輕功深厚到了相當的程度。否則尋常男子有他這個體格,跳下來該把地板砸穿才對。
單超站在原地,濃密鋒利的眉梢微微皺了起來。
這地宮必定應有其他出口,否則每天看守和送飯丫頭出入,難道都從謝雲的書房裡走?
但問題是,該往哪個方向搜尋呢?
正在他靜心思忖的時候,突然地道深處飄來了一聲極其細微的動靜。
單超下意識是有人來了,第一反應正要躲避,那聲音卻再次響起,明顯不是腳步——而是呻吟。
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似乎忍耐著極大痛苦的呻吟。
單超狐疑地眯起眼,繼而刻意放輕腳步,順著那聲音向地道深處走去。
呻吟雖然飄忽輕微,但單超耳力極其銳利,在四通八達的地道內轉過幾個拐彎後,突然眼前豁然開朗。隻見面前出現的,赫然是另一間牢房!
更讓他愕然的是,這次牢房裡的人有點出乎他想象。
——那是個美人。
容貌上的震撼到了一定程度後,就隻剩下了非常簡潔、非常直接的印象——美。
那人側對著大門,盤腿蜷縮在牢房一角,滿頭被冷汗浸湿的長發由一根發繩凌亂綁起,雖然模樣狼狽卻仍然柔美得驚人,甚至有種連樸素發繩都被發絲輝映得熠熠生光,令人不敢輕易正視的感覺。
而那人全身隻胡亂裹住一件白绡衣袍,質料寬大柔薄,堪堪遮擋住光裸的身體而已。從單超的角度仍能看見半截削瘦優美的肩膀,以及緊緊攥著衣絆的、發白的手指。
最讓單超愕然的不是這個。
而是那美人的另一隻手,被一把短匕穿掌而過,在幹涸的血跡中硬生生釘在了地上!
“……姑娘?”單超眯起眼睛,試探性拍了拍木柵欄:“你……你怎麼回事?”
那女子開始沒反應,單超又小心拍了幾下,她才仿佛突然從痛苦中被驚醒一般,微微側過臉望了過來。
——那隻是半邊側頰,而且已被劇痛和憔悴奪走了大半神採,但眉眼之深邃秀美、無可挑剔,還是令人有種心頭被驀然被擊中了的錯覺。
單超亦不由放緩聲音:“這位……姑娘,你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在這昏暗的地牢裡,被囚禁並明顯虐待了的、連衣袍都隻是凌亂裹身的美人,隻會給人一種非常不好甚至惡性的聯想。因此問完話之後單超也覺得不太合適,立刻換了句話問:“——你要出來麼?”
那女子盯著他,不知為何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相當微妙的神色。
“……你怎麼在這裡?”
大概是脫水了的緣故,她聲音聽起來極其沙啞,有點男女莫辨的中性感。
但這個細節單超並沒有注意,因為牢房裡這血腥一幕給他的感覺實在是太不好了,甚至隱約有些非常不舒服的猜測,“說來話長,我亦是被拘禁在這裡的。姑娘你——”
“……別叫人過來。”
那美人打斷他,轉過頭裹緊衣袍,閉上了眼睛,纖長眼睫合攏在眼梢處形成了一道鋒利的弧度:“既然你都出去了,就快走吧……不用停下來管我。”
第5章 龍虎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