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很多年前,那時林與鶴還小,雖然因為身體不好無法跑跳,被迫安靜,但小林與鶴並不內向,他很親人,對著陌生人也會甜甜地笑,笑得人心都軟了,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
小家伙吃過很多藥,卻並不抱怨,他知道生病的苦,反倒因此格外關心其他人,他看見別人不小心撞一下都會皺起小.臉,執意要幫人吹吹,痛痛飛。
他的病有很多注意事項,所以小家伙也很細心,別人有一點異樣他都能察覺到,有時林父累了揉一下肩膀,他都會主動跑過來幫忙。
可是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了。
林父看著面前的兒子,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幾乎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卻覺得自己早已被遠遠地推開了。
再也沒有什麼人,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牽動這個孩子的心。
林父突然生出了一種無力的憤怒感。耳旁的爭吵還在繼續,他額角青筋突突跳動著,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別吵了!”
吳欣和吳曉涵都被嚇了一跳,驚訝地看著他。
林父的脾氣一向很好,她們幾乎沒見過他生氣,一瞬間真的被震住了,沒有再吵。
但林父看的卻不是她們,而是仍然在專心吃飯的林與鶴。
無論是爭吵,還是林父突然的爆發,都沒有對林與鶴造成任何觸動,他安靜地吃著東西,直到周圍都沉默了下來,他才抬眼看了過來。
林父看見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平靜至極,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沒有憤怒、沒有尷尬,甚至沒有一點波動。
林與鶴的人分明坐在這裡,卻仿佛早已與一切隔絕。他漠然地看著面前的事物,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愛和恨都不能再觸動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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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對他來說已經不再是一種溫暖的慰藉,而是一個討人厭煩的任務。他看著與自己關系最親近的家人,卻像是在看待一場拙劣的鬧劇。
他在這裡,隻是一個不會入戲的觀眾,永遠冷漠,永遠無動於衷。
林父怔怔地看著他,身上最後一點支撐的力氣也被抽走了。
林父那原本挺直的脊背突然佝偻,像是在一瞬間突然老去了很多。
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他頹然地想。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018
餐桌上一片寂靜,許久,林父才開了口,神色頗有些疲憊。
他啞聲說:“好了,吃飯吧。”
吳欣看出他情緒不穩,便壓下了情緒,沒再說話。吳曉涵還想說什麼,看了看林父的表情,到底還是沒有開口。
最後,她還別別扭扭地給林父夾了一塊排骨。
不管怎麼吵,他們都還是一家人。
隻有一旁的林與鶴一直沒什麼反應。
從始至終,林與鶴都沒有分神關注過他們的舉動。
一頓飯沉默吃完,已經是將近十點了。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一直沒有停。
燕城地處北方,冬季難得有雨,這雨一下便又冷又湿,寒意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林父叫住了林與鶴:“小鶴,明天周末沒有課,今晚就住下吧。”
吳欣翻著文件袋,也道:“上回還有些陸家的東西沒說完,明天正好把剩下的給你看看。”
林與鶴就被留了下來。
保姆阿姨收拾出了客房,給林與鶴住。林與鶴進客房之後就去看書了,他雖然有周末,但同樣還有作業。
林父想和兒子談一談,卻又幾次猶豫,不知該如何開口。他白手起家,到現在擁有了自己的醫藥公司,一路事業順風順水,人脈頗廣,好友眾多。和他相處過的人幾乎都會衷心誇贊他幾句,對他的性格,對他的能力。
可現在,林父卻徒然生出了一種罕見的無力感。
隻是想到要去找兒子,林父就忍不住猶豫。
他甚至感覺自己有些害怕看見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
林父正考慮著這件事,臥室的門被推開,吳欣走了進來。
她正在接電話,臉上滿是笑容,語氣很熱情:“對,周末嘛,也該出去玩一玩,好好培養一下感情。”
“好的好的。”
她連聲應著,直到電話掛斷,臉上的笑容才消失。
剛剛的熱情和恭敬也不見了,她皺著眉,低咒了一聲。
林父問:“怎麼了?”
吳欣沒好氣道:“還能怎麼,不就是結婚的事麼。”
“是陸家的電話?”林父問,“出什麼問題了嗎?”
吳欣揉了揉額角:“倒也不算什麼問題,是陸董的助理打來的電話,說明天要接人出去。”
“和小鶴嗎?”林父安慰道,“那這確實不算問題,出去逛逛也好。”
吳欣皺眉:“我早和他說了周六要講資料,結果他偏要周六出門。”
林父道:“這也不是小鶴決定的,是陸先生那邊找來的吧,而且資料也不一定非要明天講,以後還有時間的。”
聽著熟悉的溫和聲音,吳欣終於放緩了語氣:“我這不是怕他還沒弄懂規矩,再冒犯了陸董麼。”
被林父勸著,吳欣才平靜了些。
她也沒有真的放棄,第二天一大早,在早餐桌上,吳欣就拿出了準備好的資料。
“你今天要和陸先生出去?”她對林與鶴道,“那我們趁早開始,把陸家的事說完。”
林與鶴清早起來,喉嚨有些不舒服,嘴巴也幹得隱隱發疼。他清楚這種時候自己一開口肯定會把唇.瓣撕裂,就沒有說話。
吳欣看著他這反應,卻忍不住有些上火。
這都什麼態度?
“吃完再說吧,也不差這一會兒。”林父道,“來,咱們先吃飯。涵涵的那份已經給她留好了,等她睡醒了熱熱再吃。”
吳欣並不喜歡丈夫向著林與鶴說話,她和丈夫的感情不錯,不然也不會在家境有別的情況下“下嫁”。但也正是因此,她才會對丈夫的前任妻子耿耿於懷,不願去想丈夫的溫柔曾經分給過其他人這件事。
丈夫的前任已經離世,這一點也沒怎麼影響過兩人的感情。但長相肖似丈夫前任的林與鶴還在,吳欣真的很難對這個繼子抱有什麼好感。
所以現在,吳欣的氣也沒怎麼消下去,不過丈夫已經開口了,她也就沒再說什麼。
一頓早餐沉默吃完,吳欣漱口回來,就看見客廳裡的林與鶴拿著手機,不知在幹些什麼。
她叫了林與鶴一聲:“過來,先把陸家的資料說完。”
隻是吳欣才剛要開講,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方木森打來的:“吳女士,我在接林少的路上,麻煩你告知他,可以收拾一下,準備出門了。”
吳欣皺眉,不過聲音還是很客氣:“這麼早就出去嗎?”
“嗯。”
方木森隻簡短地應了一句,也沒有要和吳欣解釋的意思。
吳欣也不能說什麼,隻能答應著,客氣地掛斷了電話。
電話剛打完,她去看林與鶴,卻發現對方已經在準備穿外套了。
看林與鶴的樣子,分明是早就知道這時候要出門了。
看著自己準備好的那些厚厚資料,吳欣的火氣蹭地一下就起來了。
她冷笑了一聲,道:“現在就出去?”
林與鶴:“嗯。”
他低頭穿外套,並沒有看吳欣,也沒注意到她的神色。
吳欣早在昨晚接到方木森的電話時就不怎麼舒服,覺得是林與鶴在搞什麼小動作。被丈夫安撫過之後,她才沒去找林與鶴。
現在火氣重新湧上來,更是按捺不住。
“就這麼不想聽我講資料嗎,啊?一大早就讓他們來接你?”
吳欣怒火中燒,反倒笑了出來。
“還把方特助搬出來,你和他的關系很好啊?”
她根本不相信工作忙到那種程度的陸難,會這麼早把林與鶴叫出去。
林與鶴抬頭看了看她,神色稍稍有些茫然,像是不明白吳欣為什麼會突然發難。
但他開口時卻還是很平靜,平靜到語氣甚至有些寡淡:“沒有吧。”
吳欣的笑僵了一下。
總是這樣,一直都是。
林與鶴在她面前總是這種反應。每次她想追問或者敲打他,或直接或隱晦地說了那麼多,卻隻會換來一句“還好”、“沒有吧”、“我也不清楚”。
聽著就讓人火大。
他一直都是這種完全不上心的態度,擺明了沒把她放在眼裡。
吳欣向前一步,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磅”的一聲悶響,臉上笑容也消失了。
“方特助聯系你是好事,不過你也該明白,他這麼做隻是因為工作。”
她冷冷道。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別以為和陸董結了婚,就可以對所有人頤指氣使了。”
林父聽見了這邊的動靜,忙走過來勸解,他拉住吳欣:“小鶴不是那種孩子,道理他都清楚的,別那麼急,有話咱們好好說。”
他轉頭還想和林與鶴說兩句話。原本林父昨晚就想找兒子,結果和吳欣聊得有些晚,後來怕影響林與鶴休息,就沒有去。
但林父還沒來得及開口,吳欣就冷笑了一聲。
“他清楚?我看他明顯就是陷進去了吧,忘了自己的身份,真以為自己仗著陸董的喜歡就能為所欲為,連長輩的話都不放在眼裡。”
她指著林與鶴質問他:“你以為自己憑的是什麼?憑訂婚宴上陸董出面替你解圍,還是憑他把卡給你花?啊?你真以為他喜歡上你了?別惹人笑了!”
這話說得著實有些刺耳,連林父都忍不住皺了皺眉。
吳欣卻仍然沒有停下。陸難的人對林與鶴和吳家的區別待遇讓她很不滿,林與鶴今天的態度更是直接激怒了她。
“擺好你自己的位置,老老實實地把這場戲演完。”
吳欣冷嗤道。
“別以為演了場戲就真能麻雀變鳳凰,你就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要身份沒身份,要背景沒背景,能結婚還是因為你八字對得上,生得走運。少自以為是,省得把你自己唯一這點用處都搞砸了……”
“夠了!”林父的臉色很難看,“別說了!”
賣子求榮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事實,現在還要逼著這孩子感恩戴德,簡直是直接往林父的痛處上戳。
他脾氣一直很好,此刻卻無論如何也聽不下去了。
吳欣突然被林父吼了一句,聲音戛然而止,表情剎那驚愕。
她很快回過神來,緩緩吸了口氣,還動作優雅地別了一下散落的鬢發。
但細看吳欣的神情,卻已經是被氣到了極點,她放輕了聲音,甚至被氣笑了:“林峰,你就這麼和我說話,啊?你還吼我?”
她恨恨道:“你這兩天吼了我兩次!”
林父語塞,他冷靜下來之後,神色也有些後悔。
“爸,吳阿姨。”
林與鶴淡淡開口,中止了他們的爭吵。
“你們不用擔心,我一直很清楚。”
他已經穿好了外套。寬大的羽絨服蓬松柔軟,原本很厚實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卻並不能讓人感覺到溫暖,反而襯得他身形愈發瘦削,臉色也過於蒼白透明,像棉花在裹著一塊冰。
林與鶴還是那種平靜到令人心慌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