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永晝握了一下他的手,“誰說得過你?”
“其實就在今天之前我都是懷疑不豫的,”衛桓與雲永晝十指交握,“但是在我聽見你最後那句發言的時候,我就確定是你了。‘真相是很殘酷,但就像各位頭頂的太陽。他永遠存在。’這樣的話不可能是不豫會說出來的。”
“我一開始也以為他的立場最有可能進行這種無政府組織活動,尤其當我知道他渴望變強的時候,這種預判越來越強烈。畢竟他一直以來掙扎於人和妖之間的歸屬問題,或許這種邊緣感會促使他做出什麼反抗的事。”衛桓的眼神飄得很遠,“但是重生回來之後越是和不豫接觸,我越發現他其實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他渴望變強,但更多的是渴望變成一個強大的大妖怪,而不是獨立於人類和妖族之間。”
“蘇不豫和你一起長大,因為這個,我從來不會在你面前說出我對他的看法。”雲永晝斟酌片刻,繼續道,“但是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這一點你要知道。”
衛桓垂下眼睛,“我知道。很早我就在懷疑,但羽升的存在給了我一個寄託,我想著如果這是他,一切都還解釋得通,但到了現在,我好像也沒有什麼別的借口了。他從紗華那裡換取更強的能力,吸收了她的巫力,變得越來越強,總應該是做了什麼,或者要做什麼。”
他沒有說出心中最壞可能,他還沒有想好,蘇不豫如果真的站在他的對立面,他應該怎麼辦。
雲永晝道,“我查過他,但他謹慎小心,沒有留下什麼可疑的地方。”
“希望隻是我多想。”說完衛桓看向雲永晝,長長地嘆了口氣,“本來呢,我還以為這是一個半妖崛起獨立反抗的戲碼,沒想到看到最後,其實是一場精心設計的王子復仇記。”
雲永晝還真是個能忍的個性,明明是個殺氣騰騰的家伙,可心思缜密到令他都覺得意外,衛桓臉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我特別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有了想要組織起Rebels的念頭的?是在我死後?”
雲永晝不喜歡聽到衛桓說自己死,他的眼色沉了幾分,但又舍不得讓他看臉色,於是還是開口,“如果說是反抗的念頭……從我被接回金烏本家的那一天起就有了。”
這句話令衛桓有些難過,又有些驚訝。他無可避免的想起那個失眠的夜晚雲永晝告訴他的一切,因自身的天賦被折磨,被虐待,四處逃亡,最後還是被關回籠中。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奪去魂魄,永世不得自由。
他知道雲永晝有多悲憤,可他沒有想到,那個時候的他還隻是個孩子,就已經藏了於強權和父權抗爭的心,而且一藏就是這麼多年,表面上裝出一副高傲姿態,在雲霆的面前扮演成被他一手鍛造出來的完美武器,但他或許到死都沒有想到,他這個不言不語的兒子從到他身邊的那刻起,就已經起了復仇的心,韜光養晦二十年,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他這把被雲霆一手打造出來的尖刀,狠狠插入雲霆胸膛的一刻。
雖然明白了雲永晝的初衷,但衛桓多少有些不解,他松開手道,“為什麼會是在暗區?你不是一向討厭那個地方?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隻要偷偷溜到暗區都會被你強行逮回去,說的最多的就是,暗區是山海學生的禁地,沒有允許不能隨便進入。”他故意瞥了一眼雲永晝,“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我不討厭暗區。”雲永晝起身,緩緩走到衛桓的身後,握住他身側的兩根秋千繩,“那是我和你留下最多回憶的地方。”
言畢,衛桓晃動的身形一頓,後背貼上雲永晝的身軀,像是兩塊不小心相貼的磁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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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料到雲永晝會這麼說。
“隻要你溜出去,我就知道你會躲在哪裡,也知道你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一旦你消失了,隻有我可以把你找回來。”說到這裡,雲永晝的聲音裡竟帶了幾分笑意,聽起來不那麼冷了,“誰在乎什麼校規校紀,現在想想,我那時候隻不過在給自己找借口罷了。”
他的手放在衛桓的肩膀上。
“我隻是想第一個找到你。”
暗區是他們並肩作戰過的地方。他曾經見證過衛桓在那個混亂之地的輕狂和自由,也曾經看到過失去雙親的他隱藏起來的脆弱和迷茫。
他曾經借著校規風紀的名義在聲色犬馬中緊緊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和自己的私心一同帶走,趁他意識不明時走過黑暗街道,披著月光揮霍著年少輕狂。
也曾經在暗區的絢爛霓虹與天臺狂風中被他以一吻緘封心魂,從此再也沒能從那一晚的風中逃出。
他也沒想過要逃出去。
衛桓走後,雲永晝時常去往暗區,他有種直覺,如果他真的回來,也許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他隱藏身份行走於曾經走過的大街小巷,想著衛桓過去的打趣和诓騙,他的嬉笑,他的求饒,還有差到了極點的酒品,隻要停留在這裡,一切都歷歷在目。
好像他從來不曾離開過一樣。
偶爾遇到那些燒殺搶奪的惡人,雲永晝也會想到他,倘若衛桓還在,一定會仗義出手。盡管他自己從來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但想到衛桓,他就會去做,漸漸地暗區的紛亂都在他毫無主動意識的戰鬥下被擺平,平白成了傳說中暗區的守護者。
大雨中,當他看到當初被人打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清和,看見他一臉失魂落魄地看著九鳳死訊的消息,像一隻無處可依的雛鳥。他忽然就想到衛桓,想到他曾經在雨天給山海的一窩小鳥搭了個雨棚,被其他學生調笑。
[笑什麼笑,下次你們誰下雨沒帶傘,可別再求著我用翅膀給你擋雨。]
想到那一幕,他就撐著傘走到了清和的身邊。
所以清和說的一點也沒有錯,他就是越來越像衛桓了。
雲永晝將自己徹底剝離。光明中的那一半過著衛桓想過的平淡生活,成為一個教官,擁有一套在湖邊的小房子,安靜闲適。黑暗中的那一半藏著真正的他,隱姓埋名,沒有一刻忘記過復仇與反抗的使命。
“真不公平。”
聽見雲永晝忽然道出這麼一句,衛桓還有些訝異,他扭過頭看著他,雙眉輕輕抬了抬,暖陽灑進他的瞳孔,透出淡淡的琥珀光。
雲永晝捏了捏他的鼻子,“親完我轉頭就忘,自己瀟灑坦蕩,無牽無掛的。”他的語氣中帶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嘆息,“把我留在那裡。”
心裡的小兔子蹦跶起來,像是極力反駁。衛桓的腳踩在地上,一下一下晃著,後背輕輕撞著雲永晝,背對著他,可嘴角已經是克制不住的笑意。
“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衛桓仰頭朝後面看去,天地倒轉,雲永晝還是一樣好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閉上眼睛,大言不慚,“親不親全憑你。”
黑暗中,他感覺到一雙溫柔的手託住他的下颌,唇瓣落下,輕輕相貼。
落星墜湖,月光出走,狂風平息。一顆柔軟太陽落在心口。
分開的瞬間衛桓睜開眼,不懷好意地笑道,“你自己要往火坑裡跳,我可給過你機會了。”說完,他反著身子伸手勾住雲永晝的脖頸,將這個溫柔的吻加深,交纏不息。
一如當年天臺之上的自由與熱烈。
第102章 朱紫難別
得知雲永晝的另一個身份並不是衛桓思考的重心。這麼多年, Rebels組織一直隱藏在暗處, 在這個關鍵時候將面具解開,面對妖域和凡洲的大眾, 並不單純隻是想要把雲霆拉下馬。
從一開始的時候, 他們就知道雲霆隻不過是角鬥勢力的其中一方, 甚至是明面的那一方。相較於雲霆,另一方的勢力則是更加詭譎隱蔽, 躲得很深。
衛桓對雲永晝道, “你等了這麼久才把這些都選在大選前夕公布出來,其實是在等與雲霆相抗衡的暗中勢力露面。”
雲永晝不可置否, 他知道衛桓猜得到, “沒錯。再謹慎小心的陰謀家, 在面對距離勝利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都不會吝嗇他們的喜悅。他以為自己是漁翁,以為雲霆和Rebels不過是爭得頭破血流的鷸和蚌。”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所以他出來收網了。”
衛桓在心中深吸一口氣,雲永晝還真是比他想象中更加心思深重, 就算自己想到這一點, 恐怕也無法做到他這樣的地步。但有了鷸蚌相爭這一步棋, 他已經很明確另一方勢力在哪裡了。
隻是他實在不願意相信。
衛桓苦笑,“沒想到,最後找來找去,暗中和雲霆爭權奪勢的竟然是幾百年保持中立的山海。”
雲永晝點了點頭,“很矛盾,既是意料之外, 也是意料之中。”
就當大選時山海站邊,以保護抗議者的名義徹底與政府軍決裂的時候,衛桓就已經明白了。利益燻心,山海這一步走得實在太著急,倘若不是因為覺得勝利在望,這位了不起的陰謀家再多想一想,就能明白雲霆本來注定就要下臺,換了新執政者的政府軍自然不會再和抗議群眾對抗,根本無需山海出面。
總歸是露出馬腳。
雲永晝淡然道,“山海和政府軍的矛盾其實一直存在,哪怕再早一點,我都不會徹底確認,隻覺得是山海與政府軍理念不合,可是這個時機實在是湊巧,也很拙劣,唯一解釋得通的就是背後慫恿者實在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心了。”
這個時候山海戰備軍站出來,明明白白就是為了奪取民眾的支持,為他下一步取代妖域聯邦做出鋪墊罷了。畢竟以山海的威望和地位,獲得民心一點也不難,他們如此滴水不漏,為的就是一個行得正坐得端的名義和幌子。
想到這裡,衛桓忽然間發現了什麼,他皺起眉看向雲永晝,“會不會……妖傀的事其實也是……”
被他這樣一說,雲永晝也恍然,冷笑一聲,“好大一盤棋。”
真的是好大一盤棋。
雲霆隻不過是一個妖傀計劃的縱容者,真正的實施者看似是激進派領袖宋成康,可他名義上已經死了,總是有人支撐他的。但是衛桓之前怎麼也想象不到,這個在背後支持他的竟然是山海。他們制造出妖傀,用妖傀攻擊凡洲和妖域,給了雲霆一個自以為可以對凡洲進行軍事殖民的假象,就在他被權利蒙蔽心智的時候,山海再以正義之名挺身而出,博得滿堂彩。
原來他們早就深陷在一個連環計中。
“我很早就懷疑過是山海出了內鬼,”雲永晝道,“但是你要知道,不管他是誰,他所作的每一步都無可指摘,哪怕現在他讓山海站出來了,所有戰備軍和學生都覺得光榮,覺得他們在行正義之事,這才是最可怕的。”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上。
“你說的沒有錯,”衛桓扶著秋千繩,“我現在還得裝作不知道,否則就是送人頭,自己往槍口上撞。”他垂下眼思考著,“可是這裡面疑點實在太多,先是我的身份,我感覺他就好像是故意看著我回來,看著我一點點找回屬於我的東西,為什麼,這太奇怪了,他不應該想讓我死嗎?多少年前他就把除妖師全族被殺的恨推到了九鳳一族身上,就盼著除妖師找我們報仇。為什麼現在……”
雲永晝沉吟片刻,“你的死還有很多疑點,首先是那些證據,還有殺害並誣陷你的動機。”
“對,和權利相比我隻是一個妖怪罷了,為什麼偏偏是我。殺了我他可以得到什麼好處……”衛桓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雲永晝走過來牽住他的手,揉了揉,“起碼我們終於不是敵暗我明的狀態。”
衛桓抬頭看他,他忽然想到了景雲母親說過的話,他需要找回能夠佐證自己清白的證據。沒有證據他們隻能是以卵擊石。
他握住雲永晝的手,“我要回一趟家。”
他們一同前往北極天櫃,從街上走回九鳳宅邸,一路上他們看見許多仍在遊行抗議的妖族。雲霆的事已經讓他們對整個妖域聯邦體系徹底失望,在他們看來,換上一個年輕的政客隻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他們要的是刮骨療毒,是徹底根除所有惡政。
而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並不算多,一直致力於維持妖域和平的山海可以說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甚至已經出現了遊行者舉著山海的校旗,呼喊著山海的校訓。
不破不立,仁者無敵。
太諷刺了。
衛桓比任何人都熱愛著自己的母校,熱愛著這片自由廣闊的淨土。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不允許山海變成權利的犧牲品,變成一個陰謀的符號。他緊緊握拳,與那些並不知情的抗議者擦身而過,沉默地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前。
雲永晝知道這很殘酷,他一度什麼都不說,就是因為他很清楚山海對衛桓的意義,但他別無選擇。
衛桓故作輕松地對雲永晝說,“嗐,都怪老祖宗們太爭氣,我家實在是太大,找也不好找,我們分頭行動吧,你找西邊,我找東邊,傳心保持聯系,好嗎?”
“嗯。”雲永晝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衛桓卻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邊吧唧親了一口,然後牽起來晃了兩下,又突襲似的親了一下雲永晝的唇邊,“謝謝。”
雲永晝不願聽他說這些,可不悅的表情才稍稍冒了個尖,就被衛桓一句話給摁了回去,“小九鳳無以為報,隻能以身相許了。”
真是拿他沒辦法。
和雲永晝分開,衛桓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去父親的書房,父親雖然是軍人,但是從小喜歡看書,闲的時候還喜歡練字,寫得一手好字。他上了樓,左轉走到最盡頭,推開那扇塵封多年的門。
打開的瞬間,飛舞的塵埃被陽光照得通透,像是撲閃開來的細小蝴蝶。衛桓揮了揮手,走了進去,書房裡的陳設還是和當年一個樣。
忽然間,他聽見雲永晝在傳心裡對自己說。
[我竟然可以打開你們家的封印。]
[什麼意思?]衛桓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