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相處了四年的隊友,陸延打破沉默:“怎麼回事?聊聊?”
黃旭和江耀明兩個人低著頭沒人說話,過會兒黃旭才吶吶地說:“我媽病了……”
他們兩個人很相似,十六歲就背著琴到處跑,家裡人極力反對,沒人理解什麼樂隊,什麼是‘搖滾不死’。
但生活給人勇氣的同時,也在不斷教人放棄。
搞樂隊多少年了?
在地下待多久了?
以前不分白天黑夜滿腔熱血地練習,現在晚上躺床上睜著眼睡不著,腦海裡不斷環繞著的居然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萌生出來的念頭:算了吧。
其實樂隊解散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太常見了。
這幾年在防空洞彩排,防空洞裡各式各樣的樂隊來來去去,成團,又解散。
理想太豐滿現實太骨感,年輕的時候還能義無反顧追尋夢想,過幾年才發現始終有根看不見摸不著的線長在你身上,那股勁一扯,你就得回去。
陸延記不清抽的是第多少根煙:“……阿姨身體沒事就好,決定好了?”
黃旭猛地抬頭,繃不住了,眼淚直直地落下來,哽咽道:“延哥。”
陸延實在不擅長應對這種悲情氛圍,腳蹬在地上站起來,打算去冰箱裡拿酒水:“好好說話,別在老子面前哭——”
李振把捧著的酒瓶子放下,也說:“哭哭啼啼的幹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這在演八點檔苦情劇。”
這頓散伙飯吃到十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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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攤生意紅火,幾個孩子聚在一起繞著攤子你追我趕,下城區作為最不發達區域,跟市裡其他地方比起來唯一的優勢就是晚上能看到星星。
這天平常得就像平時任何一天。
飯局結束後陸延沒坐公交,往前走了段路,走到半路酒喝太多反胃,蹲下來幹嘔。
可能因為喝得多了,他盯著路燈倒影,想起來四年前頭一回見到黃旭和江耀明時的情形。
老實說這兩人琴其實彈得並不怎麼出色,能被他和李振遇到也是因為去其他樂隊面試沒選上,但那會兒這倆男孩子渾身都是幹勁,一提到音樂眼睛就發亮。
接著腦海裡畫面一轉,轉到燒烤攤上,黃旭眼底沒什麼波動地說:“買了回去的車票,三天後的火車,我媽身體也穩定下來了。家裡人給我在縣城裡找了份工作,汽修……我以前上職校的時候學的就是這個,不過沒念完,工資挺穩定的。”
陸延撐著路邊臺階,眼前那條街道都仿佛是虛的,光影交錯間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走回小區花了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裡來來回回的想了很多。
四年前的夏天,那時候他們樂隊才剛組建起來,是個說出去誰也不知道的樂隊。幾個人配合得也不行,找個詞形容那就是合伙單幹,身體力行地表達出一個想法:讓開,這是老子的場子!
從15到19年——他們在城市防空洞裡沒日沒夜的排練,在這種隱秘的,黑暗的,密閉的空間裡瘋狂制造喧囂。
陸延走到七區門口,廢墟之間,六號三單元亮著幾盞燈。
上樓。
開門。
陸延站在浴室裡才終於有了一絲虛幻之外的真實感,冷水從頭頂衝下,他頭上那團高高立起的掃帚頭洗完之後服服帖帖地垂了下來。
為了演出燙的這個傻炸藥頭到最後也沒派上用場。
說不清心裡什麼感覺。
也許是後悔。
早知道廢那個幾把勁幹什麼。
陸延洗完澡後沒顧著把頭發擦幹,他單手撐在水池邊上,另一隻手裡拿著把剪刀比劃著,想找個最佳的下手位置。
染發劑是從頭發後半段才開始抹的,紅紫色漸變跟原來黑色的地方接著,隻不過接得不太均勻,高低深淺都不一樣。
陸延最後憑感覺隨便剪了幾刀。
有碎發沾在臉上,他接水洗了把臉,洗完睜開眼去看鏡子。
把頭發剪短之後隻有發尾還有幾縷不甚明顯的挑染上的顏色,幾年沒剪短過頭發的陸延摸摸裸露在外的後頸,覺得不是很習慣。
作者有話要說: 陸延:……我的樂隊呢?
第6章
散伙飯之後陸延兩天沒有出門。
除了睡覺幾乎什麼都不幹,餓了就起來泡泡面,吃完接著倒頭睡覺。
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他也沒去管,一直扔在床頭沒有動過。
他也說不清自己現在這到底是個什麼狀態,到底是逃避,還是在調整。
江耀明和黃旭退隊之後,所有樂隊演出活動都得暫時終止,不光演出,每周為彩排空出來的時間也不少,現在這些時間都被抹成了空白。
這種空白像條看不見的藤蔓,一點一點纏上來。
盡管生活和之前其實沒什麼太大不同。
第三天早上,他終於洗了把臉,把長出來的胡茬仔仔細細刮幹淨,又去附近理發店修了頭發。回來之後燒個熱水,在等水燒開的過程裡,想找充電線,在櫃子裡翻半天,翻到一張畫工粗糙的CD專輯。
那是他們樂隊發行的第一張專輯。
名字取得尤其中二,叫‘食人魔’。
專輯封面是陸延自己畫的,畫了一個具有抽象派畫家潛質的山羊頭。他沒學過畫畫,但由於大部分預算都投在了錄音棚裡,不得不親自操刀。
主打歌風格特別,歌曲最高潮的地方由陸延的兩句低聲清唱開始,然後鋪天蓋地的鼓點、節奏頃刻間席卷而來:
“將過去全部擊碎
還剩誰
快走吧
快走吧
快走啊
……
什麼上帝的稱謂
就算不斷下墜也無所謂”
激烈的節奏,帶著想要撕破一切的狂妄。
專輯寄售在音像店裡,賣得意外地好,音像店老板還開玩笑地打趣他們:“準備什麼時候開個演唱會啊。”
“總有一天,”當時江耀明抹一把汗,意氣風發地說,“我們會站到最高最大的舞臺上!”
陸延找到充電線,插上手機,等開機界面自動跳出來,緊接著就看到一長串未接來電。
孫鉗,李振,黃旭……
陸延先給孫鉗回了通電話。
演出臨時取消這事做得不仗義,演出信息幾天前就發出去了,臨時取消對酒吧來說也有一定影響,陸延覺得怎麼著也得給孫鉗賠個不是。
但孫鉗為人豪爽,不是計較這種事的人,比起演出他更關心這四個年輕人:“跟我還扯什麼抱不抱歉的,你們幾個最後談得怎麼樣?”
陸延沒說太多,隻道:“他倆家裡出了點事兒。”
就像孫鉗之前說的,他年輕時候也玩過樂隊,哪兒能聽不出來‘家裡有點事’背後的意思。
他當年組的那個校園樂隊也是,大學畢業之後各奔東西,上班、結婚、生子……
孫鉗在心裡默默地嘆口氣。
陸延他們樂隊絕對不是第一支在他們酒吧駐唱的樂隊,這些年輕人玩樂隊、來來去去的,但這支江湖人稱的“魔王樂隊”絕對是駐唱時間最長的一支。
四年啊。
四年時間意味著什麼,孫鉗記得那會兒陸延還是個從來沒上過臺的主唱。
控場能力十分糟糕,演出事故時時刻刻都在發生,麥克風都往臺下掉過幾次,最狠的一次甚至連人帶麥克風一起掉下臺。
孫鉗覺得自己一個外人看著都難受,更何況陸延,於是他安慰道:“人生就是這樣,理想這個東西吧,太虛。有時候談再多理想,最後也都是要回歸生活的,尤其玩搖滾……你也別氣餒,咱們這大環境就這樣,地下待著,可以,你想往地上走,太難了。”
陸延沒說話。
孫鉗:“生活嘛,有時候就是在教你學會妥協。”
孫鉗正說著,陸延卻突然喊了他一聲:“鉗哥。”
孫鉗:“?”
“可我認為,”陸延說話的時候恍惚間回到了幾年前,他後半句話語速放得很慢,“……生活是永不妥協。”
孫鉗聽到這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陸延又道:“不說了鉗哥,我等會兒還得去車站送送他倆。”
陸延收拾好準備出門,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是踹門的聲音。
緊接著是陌生女人越來越癲狂的聲音:“賤人,勾引別人老公,你就該想過今天,你出來——”
601開了門。
601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今天身上穿的是條黑色露背短裙,很風塵的扮相。似乎是剛回樓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卸妝,眉眼都是倦意,口紅和眼影都疊得很厚,疊成一種非常廉價的豔麗。
她倚在門框邊上,指尖夾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開門之後就被門外砸門的陌生女人一巴掌扇地偏過頭去。
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把散落在臉頰的頭發絲別到耳後,又吸了一口煙說:“夠了嗎?”
“管不好自己男人,”她吐煙的時候笑了,“跑我這撒什麼瘋?”
這句話激得陌生女人紅了眼。
但601不打算再接著跟她多說什麼話,隻道:“你還不走的話我就報警了。”
“你報警?你報啊,我看警察是先抓我還是先抓你這個妓女——”
妓女這個字眼尖銳得仿佛能劃破空氣。
601什麼話也沒說,她又把門給關上了。
陸延目睹了一場鬧劇,覺得尷尬,而且現在看到601那扇門就能想到那位脾氣有點臭的大少爺。
兩個人怎麼想也聯系不到一塊兒去。
他找她什麼事?
要跟她說一聲嗎?
但人都說了不用。
陸延在要不要多管闲事之間掙扎。
……算了。
陸延收回目光。
心說,管那麼多幹什麼。
江耀明黃旭兩人買的是今天上午十點開往青城的火車票,李振給他打電話也是為了這事兒,問他去不去送行,結果電話沒打通。
火車站人群熙攘。
悶熱的天氣,周圍到處是流著汗著急忙慌趕路的人們。
陸延在一群手拖行李箱、肩扛大麻袋的人流裡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樂隊兩位成員——在川流不息的這些人群裡,也隻有他倆身後背著的是一個琴包。
來廈京市奮鬥四年,兩人的行李並不多。
陸延還沒走近,黃旭遠遠就瞅見他了。
“延哥!”黃旭喊,繼而又驚奇地說,“換發型了?”
陸延笑笑說:“嗯,怎麼樣。”
黃旭:“帥。”
他怕陸延不相信,又強調一遍:“真的帥,跟以前不一樣的帥。”
陸延剪短頭發之後雖然不似以前那麼離經叛道,五官看起來反而更加突出,額前碎發被風吹成了中分。
“昨天晚上給你打電話沒聯系上你,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李振說。
“手機沒電,忘充了。”
“服了你了,你怎麼不把自己給忘了。”
“煩不煩,這不是來了麼,”陸延把提前買的零食遞過去,“怕你們東西多不好拿,沒買多少,湊合吃。”
“買這些幹什麼,”江耀明接過說,“我們都有。”
陸延很果斷:“好的,還給我。”
江耀明:“你是不是人?”
陸延:“還我。”
“哪有人送出去的東西還要拿回去的???”
幾個人嘮了幾毛錢沒營養的嗑。
陸延抬頭看看屏幕上滾動更新的到站信息,廈京市開往青城,K126次列車:“快檢票了?”
“證件都帶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