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宿過去,黎明遲遲不來,天空飄滿了烏雲。
窗簾拉開房間裡依舊有些昏暗,楚識琛不急著起床,擰開臺燈看一本明清小說。
手機振動,是錢樺打來的。
楚識琛迅速接聽:“喂?”
錢樺的語氣不像之前那麼吊兒郎當,說:“識琛,你拜託我調查的事,我可幫你好好辦了。”
楚識琛合上書,問:“怎麼樣?”
錢樺說:“嗯……有點眉目。”
有“眉目”而不是有結果,說明還有東西可查,既然需要查,那遊艇的事恐怕真的存在問題。
電話說不方便,楚識琛跟錢樺約了個地方,決定見面再談。
剛掛線,收到一條微信。
打開,是項明章發來的:“周一早晨的例會取消。”
每周一要去老項樾開會,壽宴上董事們都在場,鬧得那麼難看,這是要冷處理了。
楚識琛回復:好的,我會通知那邊。
按下發送,楚識琛沒退出対話頁面,思忖片刻編輯了第二條:昨晚謝謝款待。
幾乎同時,項明章又發來一句:昨晚多謝照顧。
対仗的兩行字結束了聊天內容,項明章揣起手機,從宅院側門穿過,沿途的照明燈準時關掉了,自然光下的莊園更加蔥鬱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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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後睡眠昏沉,項明章趁清晨涼爽走一走。
越往南,園林越茂盛,馬場、花房、藏車庫,全部掩映其中,南區的主建築群隻露出一片屋頂,周圍的香樟樹密不透風。
項明章中途改道,想看看之前派人送來的黃秋翠怎麼樣了。
天陰,無風,淡淡的晨霧揮散不去,項明章散步到湖邊,遊魚在碧水中擺尾,養得挺精神。
護林部的老張執勤經過,停下打招呼:“項先生,早。”
項明章問:“今天不休息?”
“習慣了,每天早晨轉一圈。”老張指向遠處,“対了項先生,湖岸東邊停船的小屋拆除了,空了一塊地,還蓋新的嗎?”
項明章道:“不蓋了,西邊一間夠用。”
老張建議:“那空地不如栽樹,挨著湖,水土肥沃。”
項明章點點頭:“你們看著辦吧。”
老張請示:“那就種香樟?”
項明章略一沉吟,手機相冊裡,楚識琛在南京的紀念照忘了刪除,他垂眸望著湖面,說:“不,種水杉。”
第24章
楚識琛收拾妥當出門,前往錢樺的公寓。作為一隻夜生活糜爛的夜貓子,錢樺白天一般不離開被窩。
公寓就在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商場樓上,楚識琛在一層挑了件禮物,乘電梯上去。
大門是密碼鎖,楚識琛以前有一隻保險櫃,德國貨,用的是轉盤密碼,沒想到如今房門也可以用密碼控制。
錢樺懶得起床,路上把密碼發給了他。
楚識琛仔細輸入,嘀,門開了,他頗覺神奇,拉開門說:“錢樺,我是楚識琛,我進來了。”
房間裡,錢樺應道:“我在這兒呢!”
公寓一片黑灰底色,不如波曼嘉的房子精致,但差不多寬敞,幾面櫃子收藏了五彩繽紛的限量手辦,楚識琛以為是錢樺小時候的玩具。
他循聲進入房間,竟然是浴室,錢樺泡在一個大大的圓形浴缸裡,露著胸口和臂膀。
楚識琛立即停下,偏過頭:“冒犯了,不知道你在洗澡,我去客廳等。”
“這有什麼可冒犯的。”錢樺滿不在乎,啪啪拍了拍胸膛,“那有椅子,你坐唄,要不你進來,咱倆邊泡邊說。”
楚識琛正色:“不要胡鬧。”
錢樺把頭發撸向腦後:“咱倆這關系,有什麼可別扭的?過去我對你放心,現在你正經成這個德行,我更放心啦!”
楚識琛不懂“放心”是什麼意思。
袒胸露背成何體統,他待不下去了,扭身離開浴室。
錢樺見狀也不泡了,裹上一件浴袍跟出來,去冰箱裡拿了兩瓶氣泡水,然後往沙發上一躺。
楚識琛端坐在扶手椅中,說:“談談正事吧。”
錢樺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我等會兒把遊艇的維護記錄發給你,近半年的都有,我檢查過沒問題。”
楚識琛說:“好,派對前的也沒有問題?”
錢樺回答:“派對前一周集中維護過一次,等於給遊艇做了全身大檢查,就是為了確保出海安全。派對當天的上午,最後做了一次抽檢,也全部正常。”
楚識琛說:“會不會有故障瞞報了?出事後,記錄有沒有可能被篡改?”
“哥們兒,這個你放心。”錢樺道,“故障維修要算獎金的,跟薪水掛鉤,員工幹了活不上報,那不弱智麼?維修有時候需要額外的費用,公司為了利潤,更不會瞞著客戶的。”
楚識琛暗忖,如果遊艇一切正常,那怎麼會起火爆炸?
難道真是一場人為制造的意外?
他問:“人員方面,有沒有問題?”
錢樺說:“給你配的是最有經驗的老手,這個團隊就負責兩輛遊艇,一輛你的,一輛我的,沒有臨時工、兼職生,不會混進任何亂七八糟的人。總之,團隊的每個人隨便查,沒在怕的。”
楚識琛假設有人作梗,既然遊艇公司的人查不出問題,那就要查查別人了。
錢樺翻身坐起,絮絮叨叨地說:“反正我查了好幾遍,確實沒什麼貓膩,我煩得不行,腦細胞都累死一大半了,我就想找個美女安慰安慰我。”
楚識琛:“……”
錢樺:“我約了個模特去蹦迪,叫蓓蓓,身材真特麼前凸後翹,辣死我了。”
楚識琛忍不住制止:“能不能說正事?”
錢樺痛心疾首:“你要是沒失憶還用這麼費勁嗎?蹦完喝酒我才知道,原來蓓蓓參加了你辦的派對。”
錢樺意外得知蓓蓓當晚在遊艇上,靈機一動詢問還有什麼人參加,蓓蓓隻記得另外幾名模特和網紅,還有演奏的搖滾樂隊。
這些人勉強算公眾人物,日常活躍於社交網絡,錢樺挨個在網上搜了搜,隻有那支樂隊在出事後沒有更新過動態。
這種不出名的地下搖滾樂隊,資訊不多,成員一個賽一個的難搞,分分合合是常事,可能已經解散了。
錢樺搜刮一張樂隊合照,方便日後找人,然而經蓓蓓辨認,照片上的貝斯手跟參加派對的居然不是同一個人。
“照片我從官方主頁存的,這個人肯定是貝斯手,叫張徹,不確實是不是真名。”錢樺撓撓頭,“但派對上彈貝斯的另有其人,不是他。”
這個發現的確耐人尋味,楚識琛保存了合照,說:“錢樺,謝謝你幫忙。”
錢樺問:“你打算繼續查嗎?”
“我會看著辦的。”楚識琛叮囑,“這件事不要跟別人提起。”
“明白。”錢樺下午飛北京約會,“改天約你你不能躲,上次沒介紹成的那個尤物,嘖嘖,絕對是你喜歡的款!”
楚識琛應付不了這種糜爛的話題,匆匆告辭。
一路上,楚識琛考慮清楚,本質上,遊艇事故跟他沒有任何關系,真正的“楚識琛”不在了,一切塵埃落定,現在息事寧人是不必付出任何成本的選擇。
可他用著這個名字,佔據這個身份,怎麼可以置身事外?
人非聖賢,但他希望永存一顆良心。
半路飄起綿綿細雨,大門口下車,楚識琛擋著額頭走進花園,楚識繪正在傘下看書,半張小桌被一大捧鬱金香佔據了。
楚識繪抬起頭:“哥。”
昨晚在飯桌上當著外人叫,是體面,私下的這第一聲“哥”,多半出自真心。
楚識琛踱過去立在傘下,從花束中拈出一枝:“好漂亮的品種,要盡快插起來,不然會枯萎的。”
楚識繪昨晚沒等到機會,此刻正式地說:“謝謝你。”
楚識琛針對的是訂婚這件事,就算李家是萬裡挑一的好對象,他一樣要反對的。
在舊時,他的胞妹沈梨之念的是最好的女校,那些女同學家境優渥,然而不到畢業便訂婚、結婚甚至生育,功課不念了,理想拋掉了,“新女性”的口號不好意思再喊了,被迫做起了一個男人身後的小太太。
富家千金如此,窮苦人家的女孩更身不由己。
沈梨之經常在家中宣言,一定不要早早嫁人。時代進步到今天,怎麼能越活越倒退?
楚識琛明白楚識繪的顧忌,說:“小妹,家人會幫你減輕後顧之憂,你不要擔心,感情的事純粹一點才能長久。”
楚識繪問:“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楚識琛回答:“掌握決定權很要緊,所以你必須自己決定,誰也不能幫你做主。”
楚識繪說:“可我沒想好。”
青梅竹馬的感情,不是摻了雜質就能輕易割舍的,楚識琛安慰道:“慢慢來,沒關系。”
楚識繪性格堅強,聽楚識琛說完心情開朗了許多,她舉起書:“那我選備戰期末。”
楚識琛不打擾她學習,順便把礙事的花拿走了,到別墅偏廳,找了一隻四四方方的大花瓶。
舊時公館栽種著成片花圃,每年盛夏時節,母親喜歡坐在窗邊侍弄花草,楚識琛想著記憶深處的畫面,將花束解開了。
綻放正好的鬱金香,水蜜桃顏色,嬌嫩得仿佛捏一下就會受傷,楚識琛拿起剪刀,不假思索地削枝斷葉。
他的母親張道瑩曾經說,一朵花都下不去手修剪幹淨,做事未免優柔寡斷。
他深以為然。
一大束鬱金香剪完浸入清水,楚識琛抽了張紙巾擦拭花瓶外壁的水珠,隨後掏出手機打給了楚家的律師。
他之前不放心,明裡暗裡打聽過一番,得知律師團隊的負責人姓雷,與楚太太是多年舊友,職業操守信得過,辦事也很可靠。
電話接通,是一道知性的女聲:“小楚先生?”
楚識琛直奔主題:“雷律師,關於遊艇事故的處理善後,麻煩你把相關文件發給我,尤其是賠償方面的。”
雷律師問:“是有什麼問題嗎?”
楚識琛不疾不徐地說:“沒什麼,我想看看。”
“好的。”雷律師答應,“賠償涉及保險,文件比較多,要回律所整理一下,請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