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明章道:“以後別訂這兩個廳,不吉利。”
餐廳經理:“……”
他們從美津樓出來,司機拉開車門,項明章抬腿上車,許是酒勁兒上來了,坐下的一瞬間有些暈眩。
楚識琛立在一旁,叮囑道:“送項先生回家吧,把他送上樓。”
司機接送項明章應酬是家常便飯,但項明章喝醉的情況屈指可數,萬一沒伺候好……他為難地說:“楚秘書,我就會開車,您多擔待一下吧。”
這時,項明章不悅地催促:“走不走?”
楚識琛隻好送佛送到西,他上了車,司機連連感謝,立刻發動引擎上路。
項明章挨著車門,喉嚨不舒服,他想解開扣子,但酒精令手指不聽使喚,幹脆粗暴地扯了扯領口。
楚識琛挪近一點代勞,抬手幫項明章解襯衫紐扣,解了三顆,頸部和胸膛一並暴露,泛著酒醉的淡紅。
擰開一小瓶水,他遞過去:“潤潤嗓子。”
項明章飲下半瓶,後仰靠著背枕,路邊霓虹燈的光彩流瀉在車廂裡,弄花了楚識琛白皙的面容。
項明章瞧著,沒頭沒尾地問:“你餓不餓?”
楚識琛今晚沒吃幾口東西,腹內早就空空蕩蕩了,回答:“不算很飽。”
項明章對司機說:“不回公寓。”
司機了然道:“明白,去缦莊。”
楚識琛記得缦莊是項明章母親居住的地方,夜深,他一個外人不適宜過去打擾,況且是不熟悉的長輩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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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讓司機停一下車,把他放在路邊,剛要開口,項明章不太溫柔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楚識琛不明其意。
項明章半睜著眼睛,眼皮也淡紅:“今晚辛苦了,我帶你去吃頓飯,願不願意?”
第23章
抵達缦莊,汽車減速駛入北門,在宅院前停下,項明章和楚識琛下了車。
四周光線不太明亮,楚識琛駐足分辨,稀薄的月色下樹影婆娑,望不到邊際。
他以為缦莊是類似於靜浦的公館,畢竟項明章的母親一個人住,沒想到是這般幽深廣袤的一處莊園。
項明章叫他:“跟我來。”
楚識琛跟隨項明章踏入宅院裡,中式建築的方正結構,偏現代的新式風格,沿開放式回廊走到客廳外,門開著。
裡面燈火通明,楚識琛抬手整理頭發和衣襟,慢一步進去。
白詠緹坐在沙發上看書,抬起頭,見來的不止項明章一個人,不禁感到驚訝。
項明章風輕雲淡地說:“媽,他是楚識琛,你有沒有印象?”
白詠緹記得楚家有一兒一女,不過上次見面是許多年前了,楚識琛還小,她道:“印象中還是學生,現在長大成人了。”
楚識琛恭謹地問候道:“伯母,深夜叨擾,實在不好意思。”
白詠緹擺了擺手,她早就聞見項明章身上的酒氣,想起項明章上次來,提過楚識琛在項樾上班,便猜到九成:“是明章讓你加班吧。”
項明章說:“我請他來吃飯,抵加班費。”
楚識琛是客人,去小餐廳顯得怠慢,白詠緹安排他們到寬敞的會客室,一整面落地窗外是石山園景,在夜色下別有一番風味。
很快,五道菜上齊,北菇焖蘿卜,茉莉什錦繡球,上湯南瓜苗,中間是甜絲絲的梅子鴨和醇香的花雕醉鮑。
總嫌全素不夠味,今天破例多了兩道葷的,項明章姑且滿意,但不妨礙繼續挑刺:“隻有菜,沒有湯?”
青姐放下一隻小蒸籠,說:“有,解酒湯。”
楚識琛不緊不慢地擦著手,心中洞悉出千絲萬縷。
這桌佳餚一道比一道精細,沒有三五個鍾頭根本做不完,提前烹調,說明知道項明章會來。
備著解酒湯,也知道項明章會喝酒。
他們來的途中沒有聯系過,卻這樣了解,隻能是習慣使然。大約每年的這一天,項明章為項行昭慶生後都會來陪母親。
蒸籠裡鋪著一片荷葉,上面是三隻竹笙素餃,白詠緹說:“小楚,吃點面食。”
“謝謝伯母。”楚識琛聽話地夾了一隻,咬下一口,“清甜鮮香,很美味。”
白詠緹問:“你不嫌素嗎?”
楚識琛說:“我喜歡素一點。”
他並非奉承,平時一直隱藏真正的飲食習慣,不求口腹滿足,這一餐是他至今吃到最合胃口的東西。
沒多久,餐桌上隻餘碗筷觸碰的聲響,項明章避而不談壽宴有關的事情,也不提項家的親朋。白詠緹既不噓寒問暖,対項明章的生活和工作也全無關心。
楚識琛心底納罕,要是換成楚太太,一定嘰嘰喳喳聊上許多。
吃完飯,項明章去盥洗室了,青姐帶楚識琛到裡面的套間休息片刻。
起居室中,高及天花板的書櫃佔據了一整面牆,楚識琛掃過,書籍品類紛雜,其中有幾套佛經頗為矚目。
対面的牆邊有一隻長形條架,擺著一尊觀音像,楚識琛踱近,明白了白詠緹的淡然疏離是從何而來。
不知不覺望得久了,怕冒犯神明,他雙手合十向觀音頷首行禮。
恰好白詠緹進來撞見,好奇地問:“小楚,你信佛?”
楚識琛垂下雙臂:“曾經有長輩希望我信,但我做不到。”
白詠緹不意外,說:“年輕人不經風霜,不受苦難,自然不會信。”
楚識琛笑了笑,他經過的風霜、見過的苦難,豈是和平年代的人能懂的?
他道:“也許吧,我敬之但不求之,學之卻不信之。”
白詠緹說:“看來你有自己的見解?”
楚識琛一瞬間目光深遠,舊日的艱苦景象浮現在腦海中,倘若求佛有用,他用不屈信念、幾世財富、乃至生命爭取的東西算什麼?千千萬萬人拋灑的熱血又算什麼?
“談不上見解,淺薄的個人意見罷了。”楚識琛道,“如果庇佑存在,人怎麼會受苦?如果不存在,又何必奉若神明?”
白詠緹仿佛被戳中痛處,說:“正是無路可走,所以抓住一點信仰尋求安慰。”
楚識琛繞回自己的觀點:“擺在這兒不等於抓得住,觀音又叫觀自在菩薩,不如學其意,得身心自在,才是解脫。”
白詠緹輕聲:“哪有那麼容易解脫。”
楚識琛從進門就有一種感覺,白詠緹樣貌年輕,狀態卻死氣沉沉。
他實在不明白,項明章爭強好勝,享受並擅長掌控權力,為什麼母親會寡居在遠郊,消極避世。
本不該與長輩爭辯,楚識琛最後望一眼觀音:“玉淨瓶的雨露不會撒遍大地,普世凡人,終究要靠自己的。”
白詠緹愁忡無言,似乎在琢磨這句話。
項明章洗了把臉過來,白詠緹回神,忘記要從書櫃拿佛經,空著手離開了。
項明章問:“你們在談什麼?”
“是我放肆了。”楚識琛玩笑地說,“我問伯母,能不能讓你給我加薪水。”
項明章輕嗤,長腿一屈在沙發坐下,竭力克制的酒勁兒蠢蠢欲動,太陽穴有些脹,他半躺閉上了眼睛。
今夜的鬧劇在眼前翻湧,項行昭的驚愕哭鬧,項琨的怒氣,項環的疾言厲色,大伯母和姑父的軟釘子,堂兄弟的指摘……
一個個裝得孝感動天,怕老爺子受刺激,實則聯手觸他的逆鱗,逼他發作,鬧得在董事面前理虧。
項明章頭痛,抬頭壓住額角的青筋。
楚識琛仍立著,已近凌晨,他準備告辭了:“項先生,早點睡吧。”
項明章說:“如果一覺醒來在沒人認識的地方就好了。”
楚識琛愣道:“沒人認識?”
“嗯。”項明章說,“這兒待煩了,幹脆換到另一個世界。”
楚識琛恍惚地說:“也許真有人從另一個世界來。”
項明章哼笑:“是你醉了還是我醉了?”
楚識琛沒接腔,陷在項明章的假設裡,荒唐的是他親身經歷這種幻想,卻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滋味。
半晌,青姐悄悄送來一碗解酒湯。
沙發上呼吸均勻,項明章好像睡著了。
青姐拿勺子送到項明章唇邊,嘗試幾次根本喂不進去,擔心地說:“解酒湯要喝呀,不然酒醒了,胃疼得死去活來,好受罪呦。”
楚識琛幹脆道:“把他叫醒。”
青姐訕訕地說:“項先生的脾氣,我不敢哪。”
楚識琛說:“我來。”
他上前挨著項明章坐下,伸出左手輕輕託起項明章的臉,五指收攏,掐住線條凌厲的下颌,然後用力地錯手一捏。
項明章吃痛醒來,再晚兩秒種,楚識琛就要硬灌了。
他近距離望著対方,發聲嘶啞:“你在幹什麼?”
楚識琛說:“張嘴。”
項明章:“你在命令我?”
楚識琛:“我在照顧你。”
項明章反客為主:“溫柔一點。”
楚識琛松開手,不伺候了,露出大少爺的性子:“飲酒傷身,不自愛;長了手讓人喂,不自立;過分要求,不自重。”
項明章立刻接了一句:“教訓上司,不自覺。”
青姐急忙調和:“是我要楚先生幫忙的。項先生,趁熱喝掉回臥房休息吧,我幫楚先生也收拾一間出來。”
楚識琛拒絕了,他和項明章非親非友,第一次登門就留宿太沒家教,他是萬萬不肯的。
項明章欠身喝完解酒湯,清醒了些,這是他唯一一次帶外人來缦莊,已經是過界,於是叫司機送楚識琛離開。
回到楚家,一二樓的臥房都黑著,一片安靜。
楚識琛倦了,回房洗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