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來得很快,方才還有些刺眼的光線已經黯淡了下去,徐西臨把礙眼的墨鏡摘下來,隨意別在領口,用無遮無攔的眼睛看著竇尋。
竇尋心裡湧上萬般滋味,幾乎語無倫次地說:“他不是……你怎麼能……”
老成之流,畢竟隻是同學,同學之間相處得好,是青梅竹馬的莫逆之交,相處不好,往後一輩子不見面也是尋常事。
可宋連元是徐西臨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他們倆全部的身家都在一家公司的股權下面,如果分道揚鑣,全都得傷筋動骨……何況那天宋連元隻是進門放了個東西,竇尋就看得出來他跟徐西臨一定是很親近的,親近到大概能代替徐西臨所有失去、和至今缺席的親人。
徐西臨油得滑不留手,而事到如今,他的油嘴滑舌卻萬萬吐露不出一句“我是認真的,這次你相信我”,隻好開玩笑似的在一地燦爛的橙子裡說“我跟他出了個櫃”。
徐西臨漸漸不嬉皮笑臉了,神色寧靜地看著竇尋,輕柔地把自己的胳膊從他手裡抽出來,然後不客氣地按著竇尋的胸口,把他推到一邊:“不幹活就躲開,別在這礙事。”
竇尋呆若木雞地看著他把滾得到處都是的橙子撿回來,熟練地將漏底的箱子重新折好,又挑了一個圓潤個大的拎到廚房,利索地切成六瓣,回手遞過來:“吃去吧。”
竇尋仿佛從頭到尾的毛都被順了過來,裡出外進地跟著他,然而跟來跟去,卻發現對方沒有動手動腳的意思,還被莫名塞了一嘴吃的,他鬱悶地把那盤橙子接過來隨手扔到一邊,然後從身後摟住了徐西臨。
乍暖還寒,徐西臨早早換掉了毛衣,薄薄的外套下面隻有一層蒜皮一樣輕薄的襯衫,輕輕一碰,就能抵達他單薄的胸口,這一次,沒有隔著厚厚的毛衣和堅硬的後背,也不是竇尋自己的錯覺,他清楚地感覺到徐西臨的心跳聲,企圖把那跳動窩在手裡,十指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他像個犯了錯不敢進門的孩子,渴望地看著徐西臨,又有點遲疑著不敢動。
好半天,竇尋才不踏實地解釋說:“我那天不是那個意思,我其實……其實……”
他莫名詞窮,低頭把臉埋在徐西臨脖頸間一會,然後總算想起了臺詞。
竇尋說:“……我不是在逼你。”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徐西臨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轉過身來:“豆餡兒,看這。”
竇尋飛快地抬眼看了看他,濃密的睫毛很快又把目光壓下去,似乎有些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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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就不怎麼正眼看人,而竟沒因為這個挨過揍,大概全仰仗祝小程給的好相貌,他耷拉著眼皮的時候縱使一臉桀骜,也都被俊美的沉靜遮過去了,讓人不忍心苛責什麼。
徐西臨就靠在餘暉遍布的陽臺上輕輕地親吻他,沒什麼意味,都是一觸即放的親吻。
竇尋有一動不動,忽然有點想哭,滿腹五味陳雜的委屈。
是那種被嬌慣的孩子做錯了事,像往常一樣乞求原諒,卻沒有得到時的那種委屈。
徐西臨本來有點緊張,這會面對竇尋,忽然就放松了,因為發現剝去精美的包裝,這個人成熟了很多的身體裡,裝的還是他們家以前那根無理取鬧的棒槌,這根棒槌曾經漂洋過海,遊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差點就湮滅在無邊勾連的大陸與風浪重重的海洋之中。
一想起這個,徐西臨就心口疼。
說來也奇怪,竇尋不在的那些年,他似乎也沒覺出什麼,日子該怎樣過就怎樣過,也不顯得比別人痛苦到哪去。
可是竇尋如奇跡般地打開他車門的那一刻開始,他身體裡停滯多年的齒輪就仿佛磨掉了經久的鏽跡,把過往的喜怒哀樂、離愁別緒挨個轉了個遍。
反而更痛苦了。
徐西臨終於開口問出那句壓在心裡的話。
“再來一次行嗎?”他說,“我給你帶了一箱冰紅茶。”
原來是那一年,祝小程和竇俊梁在兩敗俱傷的戰爭中偃旗息鼓,共同掐死了苟延殘喘的婚姻,小小的少年在蒼茫人世間剛剛找到了一個能棲身的地方,倔強地把自己蜷成一團,不肯往前走。
他對一圈老師家長亮了爪子,中二癌大爆發,認為高考算個屁,前途屁都不算,沒心沒肺地跟一幫倒霉孩子去了群魔亂舞的月半彎,想用“大人”的娛樂來證明自己已經行將成年……盡管後來才知道,大人們不喜歡那些破娛樂,他們還得養家糊口,得給孩子賺奶粉錢,得拼命地往上爬——偶爾從應酬裡闲下來,寧可大腦空空地跟自己家沙發纏綿。
然後……然後他在小伙伴不懷好意地撺掇下,得到了一個冰紅茶味道的吻。
徐西臨有個撂爪就忘的絕活,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或者很重要的人,他都不怎麼往心裡裝,時時格式化他的硬盤。這種人優點是吵架時從來就事論事,不用擔心他會“倒小茬”,但對竇尋這種若幹年前一件小事的時間地點人物臺詞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人來說,有時候說起個什麼事,看他一臉“好像有這麼個事”的懵圈臉,難免會覺得他有點薄情。
想來,他們去月半彎那天是高二還是高三、因為什麼去的,在哪個包間,又是誰在席間搗亂、誰跟著起哄架秧子……徐西臨大概早沒印象了,沒準現在讓他找月半彎舊址都是難為他。
竇尋一直以為,徐西臨把那次的事當成一回和吳濤別苗頭的遊戲,一直以為隻有他一個人翻來覆去、刻骨銘心。
他沒想到徐西臨心裡居然有那杯冰紅茶。
竇尋方才躲躲閃閃的視線被他一巴掌捋平了,直勾勾地撲上來,結結實實地纏在徐西臨身上:“給我帶冰紅茶幹什麼?你晚上不想走了嗎?”
這句話裡幾乎帶了點不符合竇尋個人風格的挑逗,本該是火花四濺的,結果徐西臨泄氣似的往陽臺的窗臺上一靠:“得走,我明天有個事要出差,行李還在家裡扔著呢。”
宋黑臉走那麼痛快是有後招的。
竇尋像個人形的尾巴,走哪跟到哪,他走路依然沒什麼聲音,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別人身後,徐西臨在廚房裡好幾次一回頭差點燙了他,最後忍無可忍地把搗亂的竇尋轟出去了。
倒霉的蝴蝶蘭享受了一下午的夕陽,花瓣都曬蔫了,竇尋隻好給它噴了點水,百無聊賴地想在家裡找點事做,可是做什麼都安不下心來,總要抬頭看一看徐西臨,覺得不太真實。
徐西臨好像背後長眼似的問:“發什麼呆?”
竇尋沒吭聲。
然後過了一會,他突然像個復讀機一樣,一口氣說了一大堆,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我在那邊有獎學金,不過租房子和日常開銷還是太貴。剛開始,室友在偷偷打那種抓住就要被遣返的黑工,我曾經想加入他們,但是一個老師沒讓我去,他很像當年咱們班黃老師……算了,你不記得黃老師是誰了——他允許我給他打工,漸漸讓我加入了他的實驗室,在他手下工作了幾年——那幾年裡搬過兩次家,第一次搬家是因為房租太貴,第二次是因為環境太亂……交過一些朋友,有一些還想過做朋友以上……”
徐西臨動作一頓。
但沒等他回頭追問,竇尋就毫不吊胃口地繼續說:“但是頭一兩年我在你的陰影裡沒走出來,後面淨顧著攢錢攢時間回國找你了。直到今年年初回來……我打算長期留下來工作,目前正在居無定所地租房住,想買個車,剛參加了一次搖號,呃……沒中,最大的目標是想把你賣掉的家買回來,保守估了一下值,現在那邊房子的市場價值大約在兩到三千萬,考慮市場上漲預期,我覺得我這輩子也不用設第二個目標了,可能就交代在這了。”
竇尋嘲諷了自己一句,然後飛快地回憶了一下,感覺沒什麼疏漏:“匯報完了。”
他說完,也不催,就那麼看著徐西臨,用肢體語言表達“該你了”。
徐西臨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把自己往牛掰裡吹一吹,還是往可憐裡裝一裝,他舉棋不定地苦惱了片刻,隻是說:“這麼多年,買回來也不是以前那個了,湊合住新的吧。”
竇尋的目光倏地黯淡了下去。
徐西臨:“你什麼時候跟我回家?”
第64章 舊夢重圓
竇尋覺得面前有一張巨大的陷阱,他看得見天羅地網,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被網中間的誘餌吸引,焦躁不安地原地轉來轉去,又想認命,又想掙扎。
“我還是孤僻。”竇尋說,“沒正事還是不喜歡跟一幫半生不熟的人泡在一起,也不喜歡你總不在我面前……我看過心理醫生,也看了很多書,想學著改,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徐西臨聽懂了,他一次毀約,竇尋學會跟他“先小人後君子”,把醜話說在前面了,他點了下頭:“嗯。”
竇尋又說:“我有時候一天到晚盯著你,還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就是……就是一塊過期的膠布,往哪粘都不服帖。”
徐西臨把做好的菜都盛出來放在餐廳:“怎麼突然這麼有自知之明了。”
“居高臨下的時候看全世界都是傻瓜,”竇尋輕輕地碰了一下徐西臨的小腿,“有一天被絆個跟頭,摔一嘴泥,嘗過那個味,才知道自己也沒比別人高明到哪去。”
“我絆了你那麼大的一個跟頭,你怎麼也沒找個更好的人?”徐西臨坐在餐廳的小凳子上,嘆了口氣,彎下腰,上身微微往前傾,拉住竇尋垂在一側的手,像當年艱難地說分開的時候那樣,來回按著竇尋手背上依舊突兀的指關節。
徐西臨問:“是因為都沒有我帥嗎?”
竇尋眼圈微紅。
竇俊梁當年說得很實在,什麼都變得很快,過去的這小十年裡,國家和銀行真的都會破產了,徐西臨也真的一夜赤貧、又一朝發達過。而他也再不會把“永遠”掛在嘴上,因為知道自己也會食言而肥。
凡人的肉體終會腐爛,靈魂也難以不朽,一個人會變成什麼樣,是連自己都無從預測的,或者被誘惑,或者被逼迫。蒲葦並不堅韌,磐石也終有轉移,山盟海誓這玩意再掛在嘴上,可能也隻剩下說嘴打臉的作用。
那麼沒有保險和理賠、卻動輒讓人肝腸寸斷的感情,究竟可以憑什麼延續下去呢?
竇尋低聲說:“嗯,因為他們都沒有你帥。”
……約莫就是“笑飲砒霜”與“飛蛾撲火”的“我還愛你”吧?
徐西臨陪竇尋吃了一頓熱飯,說好了第二天早晨要趕飛機,還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了很晚,他給竇尋講了灰鸚鵡是怎麼成為鬧鬼宿舍裡的第八大鬼故事主角,以及宋連元是怎麼賣身成仁的傳奇故事,好像回到了當年徐家舊址的小起居室裡,兩個人各自佔著沙發的一邊,拉拉扯扯地搶一袋牛肉幹吃,一個禮拜隻有周末才能見,每次話都多得不行,非得把嗓子說啞不可。
過了深夜十點,徐西臨再不走真不行了,這才隻好告別。
“那我走了。”徐西臨拎起外套,對竇尋說。
竇尋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好像想抓住點什麼,眼巴巴地看著他:“明天幾點飛?”
徐西臨:“八點。”
從他家那邊趕到機場開車得四十分鍾,六點多就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