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群遊手好闲的大學生訂完水果,就在底下侃大山。鑑於商家、服務員和客戶都是同學,整個“維生素”網站有種特殊的融洽氛圍,不像商業網站,更像一群大孩子們煞有介事地玩“過家家”,留言板完全就是校園內部灌水論壇。
有表白的、抱怨食堂地滑的,抱怨作業難考試多的、還有號召大家反對政治教育那幾門課恢復閉卷的!
前一陣子,有個同學在留言板上留,說要是“維生素”不單單隻送水果就好了,結果引發了好熱鬧的一場大討論,有建議他們連外賣一起送的,有懶得出校門的死宅建議他們接單幫忙採購日用品的。還有幾個唯恐天下不亂,希望維生素的“果子小哥”能在送水果的時候幫忙夾帶鮮花進女生寢室,郵寄表白的。
剛開始徐西臨還沒理會,後來群眾的呼聲越來越高,有的學生自己什麼都不幹,腦洞挺大,坐在寢室裡給“維生素”暢想了一整條完整的產業鏈,寫了一篇長達五千字的策劃書。
那孩子可能有點幹傳銷的天賦,他那策劃書看完讓人有種錯覺,好像這個依託於學校的小小網站馬上就能衝出亞洲走向世界、拳打香港主板腳踢納斯達克了!
“維生素”的創立是在學校的支持和保護下的,雖然沾了個“創業”兩個字,但本質是象牙塔裡的“創業”,與其說是一攤生意,不如說是一次特殊的實習。歸根到底,和真正在社會上闖蕩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這道理徐西臨本來明白,但是從開始到現在的成功來得太蓬勃,他無可避免地有點昏了頭。
徐西臨被那封策劃書鼓動了,忍不住想試一下水,他打算承接日用品採購服務——將來每周統一到離學校最近的沃爾瑪超市採購,按著訂單的大小,分等級收一點服務費。徐西臨沒想通過這項業務盈利,他的設想挺美好,打算通過這種膾炙人口的服務,給自己打開更大的市場,通過不同業務的相輔相成拓寬市場,如果這種模式好,他還打算在大四畢業之前把視野放在更大的舞臺——徐西臨盯著全市的高校,想在畢業之後真正經營出自己的品牌。
這個暑假,兩個人都忙得不行。
野心爆炸的徐西臨去一邊更新網站,準備新業務平臺,一邊去考了駕照。徐進當年留下了一輛車,外婆本來想賣,徐西臨沒舍得,一直在自家地庫裡放著,定期找人保養,正好拿來做超市代購。
竇尋到底還是參加了保研夏令營,同時,找工作的事他也沒死心,實習和工作的簡歷還是不停地投,參加了一大堆徒勞無功的在線筆試。
夏令營很快結束了,竇尋在讀書上從沒糊弄過,基礎非常扎實,很順利地通過兩輪考試,有個老師暗示他沒什麼問題。找工作的事則依然是沒什麼進展,給他回饋的都是一些一看就不靠譜的職位。
但是學校的結果好歹給了竇尋一點安慰,稍稍緩解了他連日來反復的自我懷疑,在彌漫的陰霾中短暫地放了點晴。
竇尋正準備回家,徐西臨適時地來了條短信:“我科目二過了,裸奔的六級也過了,快回來,帶你吃好的!”
竇尋回了個“不錯”,還沒來得及發送,就收到了徐西臨的下一條:“考了427呢!”
竇尋:“……”
過得這麼寸,也好意思高興成這幅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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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好笑又無奈地在路邊站了一會,手機揣進兜裡走了。
這時,街角拐出來兩個男的,一個尖嘴猴腮,長得像個猴。還有一個約莫有三十來歲,身上穿著件大花襯衫,眉心有道疤,倆人既不像學生也不像民工,盯著竇尋上了一輛出租車,才鬼鬼祟祟地一起走出來。
那猴說:“大輝,你妹到底怎麼想的?”
“別提了。”花襯衫一擺手,他叫張大輝,是吳芬芬的表哥,年輕時候是個打架鬥毆的二道混混,後來被幾次掃黃打非掃成了個蔫頭吧腦的無業遊民,這兩年託了吳芬芬的福,在竇俊梁租的辦公大樓裡開了個專供小白領們買零食的小超市。
張大輝煩躁地從兜裡摸出一根煙叼在嘴裡:“那女的從小腦子就不好使,長大就算踩了狗屎運嫁個大款也看不住,那他媽竇總才四十多歲,一天到晚吃喝嫖賭的,哪有要死的意思?我那倒霉妹妹居然都開始盯著人家財產了,還讓我想辦法對他前妻留下那孩子下手——你說她是不是整天在家闲得蛋疼港片看多了?我看她是產後妄想症。”
旁邊的猴嚇一跳說:“下、下手啊?”
“下你個頭。”張大輝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殺人犯法不懂啊,腦殘。”
猴想了想,問:“那咱們還跟著他幹什麼?”
張大輝鬱悶地吐出一口煙圈,也覺得很窩囊。
表妹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腦殘,但他們全家的營生是系在她裙帶上的,沒有吳芬芬,他上哪找一個朝九晚五清闲又能賺錢的活去?
“事不能辦,人還得哄。“張大輝人模狗樣地嘆了口氣,“你說,我能怎麼辦?再二逼那也是我妹啊。就……跟兩天吧,回頭告訴她,說哥盡力了,事沒辦成……給她個態度逗她高興就行。”
他說完,帶著猴臉小弟,開著二手小黑車,一路跟著竇尋回了家。
徐西臨他們家小區保安嚴密,張大輝牽著猴,圍著小區轉了一點,最後混進了一家裝修隊裡,成功潛入,在徐西臨他們家外面蹲了一會,意意思思地拍了幾張照片,就算完成任務走人了。
風平浪靜了一個多月,竇尋收到通知,說他順利拿到了保研名額,需要在十月中旬之前確認。但徐西臨卻在春風得意了一個月以後,遇到了點麻煩。
先是學校櫥窗裡“維生素”的宣傳海報被人惡意撕掉。
隨後又是一個宿舍區以“衛生檢查”和“食品安全”為由,莫名其妙地暫停宿管替學生代收東西。
過了沒幾天,管創業創新部門的老師找徐西臨談話,說了一堆諸如“年輕人做事要踏實”的話,徐西臨聽得雲裡霧裡,然後“維生素”第一次沒有拿到當月的創業創新獎。
徐西臨一時焦頭爛額,臨近國慶的時候,學校突然出臺了一項新規定——為方便校園統一管理,要求牛奶取訂、鮮果、快遞等,由該宿舍樓區的教育超市統一傳達取遞。
這時,徐西臨再傻也知道自己礙別人的眼了。
他以前想得太簡單了,賣水果之所以順利,一來是因為學校超市不指望水果攤賺錢,二來是他恰好趕上學校支持學生創新創業,超市的人不好說什麼。
可他居然還想染指其他業務就太不像話了。
維生素日用品代購業務火了一個月,教育超市的營業額直線下降了五成。
能在學校裡開超市的肯定不是校外的路人甲,大部分都跟學校有關系,人家本來各有各的服務範圍和地盤,這麼多年大家一直相安無事。
誰知被一個不懂事的愣頭青橫插一槓。
徐西臨第一次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其實就是在海邊堆了個沙煲,大海不漲潮的時候溫柔地看著他玩,讓他有種自己做了個海濱標志性建築的錯覺。而他正得意忘形,稍稍一點風吹微浪打過來,他所謂的“事業”就成了一堆泡影。
徐西臨沒辦法,隻好緊急取消了“超市一周送”的業務,然後利用年級委身份找各班同學幫忙寫聯名信,陳述學校新規定的種種不便,找人遞到了校長信箱。
最後,維生素也不得不做出妥協——網站關了一個禮拜停機維護,之後按照水果貨源推出了不同種類、不同價格的套餐,把教育超市的貨源也納入其中,捏著鼻子讓背後黑他的人分一杯羹。
第47章 險惡
“我們這些人以後是沒什麼出息啦。”油光滿面的創業創新部主任邊走邊說,學生們私下裡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肥腸”,徐西臨剛打算申報學校創業項目的時候,他的輔導員兼師姐就告訴過他要把肥腸“答對”好,徐西臨聽進去了,果真之後就一路順暢。
現在看來,根本不是徐西臨有手腕,純粹是肥腸門檻低而已。
肥腸帶他去找教育超市的負責人籤約,走幾步就要大喘氣,嘴裡還在絮叨:“以後外面的天地還是要留給你們去闖的,我每年接來送走這麼學生,就感覺你跟別的學生不一樣,聰明,還懂事,腦子也活,你們輔導員……就那個小姑娘,見我一次要跟我誇你一次……哎,王老師來了!”
不遠處站著個中年男子,據說是六個宿舍區校園教育超市的總負責人。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學生,”肥腸回手拍了拍徐西臨的後背,又指著那中年男子說,“這是你王老師。”
徐西臨這輩子第一次知道“想笑笑不出,笑不出也得笑”是個什麼滋味,有那麼一秒鍾,他真有心效仿竇尋,看誰不順眼就一爪子撓上去。
一個開小賣部的,算他哪門子“老師”?
肥腸不慌不忙地又補充說:“王老師也是咱們學校的老人啦,是王副校長的弟弟,他愛人也在咱們學校工作,就在教務處,下次你要是有什麼課程排不開,想申請免聽免試之類的事,跟王老師說一聲就行,不用走那麼多申請程序。”
徐西臨:“……老師好。”
王老師矜持地衝他笑了一下,居高臨下地誇了一句:“現在的孩子不一樣,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有想法。”
然後兩個中年男子熟稔地互相換了煙,當著徐西臨的面旁若無人地聊起中老年男人的話題,平均五分鍾跟徐西臨說一句話,表示他們還記得有這麼個人。
徐西臨味同嚼蠟地跟他們吃了頓飯,酒足飯飽,肥腸的臉已經紅成了哈爾濱紅腸,王老師這才把他拖著好幾天沒籤的“合作協議”拿出來。
他像批改學生作業一樣從桌上拿了一根筆,衝徐西臨招了招手,直接就在協議上面亂塗亂畫:“同學,你這個協議我看了,整體還是不錯的,但是很多地方寫得很不專業,還是建議你拿回去好好修改一下……比如說這裡就不合適,‘甲方不得在未經乙方同意的情況下,將本協議約定範圍內的授權授予第三方’,這個要求真不客氣啊,有霸王條款之嫌——你知道法律上有個叫‘顯失公平條款’的概念嗎?”
肥腸打了個飽嗝:“哎呀,他又不是法學院的。”
“哦!那這個協議做成這樣也很不錯了。”王老師“寬容”地笑了一下,不明真相的大概還得以為他是個法律系教授,他在合作協議上大刀闊斧地改了個痛快,最後意猶未盡地對徐西臨說,“下次注意最好把字體調成仿宋的,公文好多都是這樣寫的,看起來會專業很多——這樣,你先拿回家好好改改,句子什麼的也順一順,注意文筆,明天下午……兩點以後吧,送到辦公室來,我再看看。”
肥腸在旁邊哈哈笑:“王老師願意教你,多跟他學點,機不可失啊年輕人。”
徐西臨想,如果徐在這,肯定把“顯失公平”和“文筆”摔在這個大言不慚的人臉上。
然而哪怕他快要把飯店的水杯捏碎了,徐西臨嘴上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行。”
因為徐進還告訴過他一句話——不想裝孫子就不要裝,但是既然裝了,就要裝到底,別剛開始慫了,後來又讓人看出你是忍氣吞聲、滿肚子怨氣。
徐西臨咬牙把孫子裝到了底,刮著五髒六腑擠出來一句:“謝謝老師。”
揣上面目全非的協議回了家,徐西臨站在家門口,連續三次抬起手又放下,光可鑑物的門把手映出他鐵青的臉,徐西臨餘光瞥見,頹然放下,雙手插兜在門口僵立了一會——家裡隻有老外婆和竇尋,他不想把這張臉帶回家。
徐西臨在兜裡隨便摸了摸,摸到了自行車鑰匙,他幹脆把書包往肩頭一甩,跳上自行車,漫無目的地騎了出去。
徐西臨比同齡人會說話、會處事,但依然不能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八面玲瓏”。
因為他以前不過是個孩子,沒人拿他當回事,也沒人跟他較什麼真,二十年的人生裡,鮮少碰見對他滿懷惡意的人,身邊的小伙伴都是朋友,徐西臨願意去照顧他們不同的脾氣秉性,調和不輕不重的小矛盾。
但那不代表他會妥協,也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地做到“你打不死我,下回我們還做生意”——絕大多數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都不行。
這是徐西臨第一次觸碰到這個世界打掉門牙往肚裡咽的規則,第一次被逼著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