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學校裡那些爭行政保研的,追著老師拍馬屁的,削減腦袋跟研究生導師套磁的,以及找個男女朋友還要先看對方家庭條件的……都已經是很市侩的事。
現在才明白,學生間即便是市侩,也是很天真簡單的市侩。
徐西臨發泄似的越騎越快,自行車在他腳下轉成了風火輪,突然,拐角處一輛同樣開得飛快的越野車正好轉過來,徐西臨忙把車閘拉死,饒是這樣,還是躲閃不及,車把掛到了對方的反光鏡上,破賽車改造的自行車本來就輕,一下他甩了出去,徐西臨的胳膊肘撞在牆上,搓掉了一塊肉。
車主停下來破口大罵:“耽誤你起飛啦?作死趕投胎啊!”
徐西臨差點沒站起來,整個半邊身體都摔麻了。
車主憤怒地伸手擦了一下車門上刮掉的漆皮,罵罵咧咧地把掛在反光鏡上的自行車摘下來扔在一邊:“算我倒霉!”
然後徑自開走了。
他沒有提上一次漆多少錢,反光鏡磕掉一塊多少錢——因為車主自己也知道他應該禮讓非機動車和行人,在小胡同裡開快車是他的責任。
都知道應該禮讓行人,都知道應該公平競爭,隻是沒人遵守,歪歪扭扭的車把和不太靈便的腳蹬教會了徐西臨一件事——仗勢就能欺人。
如果這個人間也能像金大俠的世界那樣快意恩仇就好了,初出茅廬的少年郎書劍飄零,二十四橋夜讀,點殘茶研磨,行山水路,挑不平事,有一腔赤城足矣,不必向誰低頭,也不必因為誰折腰。
徐西臨踩著黃昏的點鍾回家,途徑超市,買了家裡一個禮拜吃的菜、牛奶和一瓶醬油,像是掛了一身險惡的生計。
竇尋正在家裡炒米飯,徐西臨進門後面無異色地問:“還有雞蛋嗎?我買新的了。”
竇尋:“最後兩個我用了。”
徐西臨應了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涼的牛奶,對著冰箱一口氣灌下去,連著天大的委屈一口咽了,轉身臉色就恢復了日常。
他抽出一把勺子直接在竇尋的鍋裡挖了一勺,燙得嗷嗷直叫。
竇尋學了三年做飯,沒一點長進,就學會了炒米飯——黃金蛋炒飯,揚州炒飯,咖喱炒飯,他全都能炒得跟新東方課堂範例一樣,竇尋用親身經歷證明了“千招會不如一招鮮”,外婆每次想起來都會對徐西臨說:“你做的不好吃,讓小尋去炒個飯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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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放鹽呢……”竇尋一抬頭就看見了他的狼狽樣,“怎麼弄的?”
徐西臨轉身去給他拿鹽罐,避開他的注視,若無其事地說:“撞電線杆子上摔的。”
竇尋皺著眉接過鹽罐子:“騎自行車都能摔成這樣,你看你以後也別開車了。”
“不開了,反正也不賺錢,給他們運一大堆衛生紙還不夠油錢呢。”徐西臨一邊說一邊匆匆走開,生怕自己再跟竇尋把這個話題說下去,再把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難受翻出來。
他一陣風似的跑過客廳,得了徐外婆一句抱怨,但沒敢停留,三步並兩步地衝上樓,不讓家人發現異樣。
徐西臨回屋把髒兮兮的衣服換下來,自己清理了傷口,往上抹碘酒。
徐進的照片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徐西臨眼皮也沒抬,仿佛那相框已經成了桌上一件普通的裝飾品。然後他的眼圈在徐進的注視下慢慢紅了,眼淚將落沒落的時候,竇尋把廚房收拾好上樓了,徐西臨聽見聲音,忙一抬頭,拼命把眼淚收回去了。
“給我。”竇尋接過他手裡的棉籤,目光落在他臉上,嚇了一跳似的扭過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問,“這是疼的嗎?”
有那麼一瞬間,徐西臨想一把抱住他,把滿肚子的話全倒出來,說“我不想幹了,這世道被傻逼折騰得太操蛋了,我不想跟他們玩了”,可是話到嘴邊,他狠狠地一吸,又都給吞回到了肚子裡。
跟竇尋說這些幹什麼呢?他能知道該怎麼辦嗎?
於是徐西臨故意呲牙咧嘴地說:“不小心抹多了,戳一下還挺疼的。”
“笨死你拉倒。”竇尋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話想象,也仿佛被大團的碘酒用力戳了傷口似的,激靈了一下,沒好氣地抱怨說,“大腦已經這樣了,小腦還跟著一起萎縮……”
徐西臨一邊誇張地抽著涼氣,一邊笑嘻嘻地說:“過兩年該痴呆得不認人了,沒準抱著你大腿叫兒子呢,要不你先提前叫聲‘爸爸’聽?”
他話音剛落,樓下灰鸚鵡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鳴叫,隨後門鈴響了,外婆慢吞吞地站起來開了門:“小尋,你爸爸來了。”
竇尋:“……”
徐西臨做了個鬼臉,把小藥瓶從他手裡接過來:“看我這張烏鴉嘴,把你真爸爸招來了,得,快去吧。”
竇俊梁的臉色就像他剛剛破了個產,暴躁都快從他翹起一角的小分頭上溢出來了,大概是顧忌老人家,他死憋著保持鎮定,陰森森地看了竇尋一眼,面沉似水地衝他招手:“竇尋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竇俊梁在他兒子面前沒挺直過腰杆,這麼多年,從來都隻有竇尋甩他臉色的份,今天居然反過來了。
徐外婆覷著他的臉色,有些不放心地說:“就要吃晚飯了,有撒事體慢點再講嘛。”
“哦,我們老家有點事,”竇俊梁雙手插兜,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那什麼,大媽,我這就帶他走,別耽誤您飯點。”
徐西臨聽見竇俊梁不住地催竇尋,三下五除二地弄好了自己的胳膊,放下袖子出來打了聲招呼:“叔叔。”
他一露面,竇俊梁的目光一瞬間拾級而上,錐子似的釘在了他身上,徐西臨莫名其妙了一陣,心頭突然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隻見竇俊梁僵硬地對他點了下頭:“嗯——竇尋,你快點。”
竇俊梁直接把車開進了小區裡,連鎖都沒鎖,車門大敞地就扔在徐家門口,大步如飛地走出去,在竇尋上車的時候有些粗暴地推了他一把。
竇尋還沒坐穩當,他已經一腳油門把車踩飛了出去。竇尋差點被慣性甩出去,一把抓住頭頂的扶手,感覺竇俊梁是吃錯藥了。
竇俊梁也不知道在跟誰撒火,一路悶不吭聲,把車開成了近地火箭,一路飛回自己家,在車庫裡一腳嚴厲的剎車,車子尖叫一聲,像是要把地面撸下一層皮。
隨後竇俊梁長出了一口氣,舌頭在嘴裡動了動,往座椅背上一靠,聲音有點變了調子:“竇尋,我問你一件事,你給我說實話。”
竇尋一路上抓扶手就抓得手腕青筋暴跳,本來看竇俊梁就來氣,還被司機暴躁的情緒傳染了,嘴上沒吭聲,心想:“憑什麼?”
竇俊梁習慣了他這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也沒繞彎子,幹脆一記直球摔到了竇尋臉上:“你跟老徐家那小子是怎麼回事?”
竇尋:“……”
他一時愣了一下,被竇俊梁問得有點蒙圈,不知道竇俊梁特意把他從徐家拎出來問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麼意思,於是自然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竇俊梁狠狠一砸方向盤,汽車“嗶——”一聲長鳴。
“老子問你話呢,你他媽啞巴?”竇俊梁氣急敗壞地吼了一句,從旁邊抓起一個牛皮紙袋,劈頭蓋臉地往竇尋身上一砸。
竇尋可沒拿他當過正經爸爸,本能地抬起胳膊肘一擋,當即就想回擊。
然而那牛皮紙袋砸在他堅硬結實的胳膊上,沒封嚴實的袋口裡掉下一打雪片似的照片,有一張十分清晰的剛好落在他大腿上——那是徐西臨剛拿到駕照要帶他出去兜風的時候,他正要上車,徐西臨在旁邊拉車門,一手搭在車頂上防著他磕腦袋,這動作本來很像酒店門衛,可是徐西臨臉上掛著一個溫柔得讓人不會錯認的微笑,呵護的意思簡直要從紙面上透出來。
剩下的一打照片都是跟蹤偷拍的,兩人勾肩搭背也好,打鬧也好,都和別的男孩子一樣,沒什麼稀奇的,然後竇尋看見了一張古怪的照片——照片上拍的是徐家正門,端端正正的一個房子而已,沒什麼稀奇的。
但拍照的人仿佛生怕別人看不出來,用水筆在照片上勾了一個小圈。
那是二樓一扇半開半閉的窗戶,剛擦過,光亮得被餘暉一打像一面鏡子,角度正好折射出屋裡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
“這是什麼,竇尋,你跟我說這是什麼!”竇俊梁的太陽穴“突突”狂跳,“你……”
他滿嘴汙言穢語想破口大罵,想起這是他兒子,又險險地咽回去了,被自己哽得不輕,竇俊梁兩眼通紅地瞪了竇尋一會,壓抑又強硬地說:“你搬回……我給你找個房子,離你們學校近點的,這邊拿了畢業證就送你出國。”
竇尋敏感地聽出了“搬回”倆字之後,竇俊梁臨時改了口。他跟徐西臨那點事驟然被人捅出來,竇尋震驚之下本來還有點心虛,結果聽見這麼一句,火氣一下把心虛燒幹淨了,他離經叛道地說:“你管得著我麼?”
竇俊梁:“……你說什麼?”
竇尋偏頭嗤笑了一聲,把照片隨手往旁邊一扔:“我說——你管得著我嗎?我就是同性戀怎麼了?天生的,有媽生沒爹養,就這樣了。”
竇俊梁險些讓他撅個跟頭。
竇尋翻了他一眼,拉開車門就下了車,竇俊梁氣蒙了,追出來薅住竇尋的襯衫,一巴掌就甩了上去:“你他媽的……”
男人那手勁大得不留餘地,竇尋耳畔“嗡”一聲,牙尖在嘴裡劃了一條口子,血腥味頓時湧上來了。
竇俊梁就看那孩子像個被激怒的猛獸,他剛剛長成,爪牙尖利,一臉六親不認的毒火和兇光,竇俊梁下意識地松手往後退了一步——以為竇尋要還手。
第48章 選擇
可是竇尋沒有。
竇尋隻是陰沉沉地盯了他一會,掉頭就走。
縱然竇俊梁辜負了他對父親的一切期待,竇俊梁也還是生了他、給他名姓、把他養大、供他上學。
辜負了他的父親也是父親,沒有兒子跟爸動手的禽獸道理。
“你這……這都是精神病!”竇俊梁壓著聲音在他身後說,仿佛怕驚動給誰聽見一樣,“我給你聯系幾個大夫……竇尋!竇尋你給我站住!”
竇尋充耳不聞,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