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寺山腳就在江灘不遠。
或許當年你母後說的女嬰,就被不斷湧入的江水嗆到咽喉,把中毒假死的她又嗆活了回來,你信嗎?」
趙澈猛然瞪大眼睛,像是眼眶要裂開了,手指緊扣在桌沿,指尖竟溢出血來:
「你在……胡說什麼?明問秋,你胡說!」
「是我胡說嗎?你父皇從未碰過她,還讓她和崔貴妃偶遇。但四妹性格乖張,和貴妃沖突起來,那時貴妃尚在病中,這事就按下不提了。」
趙澈情緒激動起來:
「你這個賤人,你滿口胡說八道!那個女嬰死了,早就死了啊,死了……」
他從起初的喊叫著,到雙手掩面,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
過了好久,他抬頭看我,目光黯然有氣無力道:
「這樣的話,你有沒有,告訴過她?」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
「沒有。我不告訴她,是我憐她,我告訴你,是你應得。」
趙澈頹然地摔倒在地,佝僂著上半身,緊握著那金釵,將臉埋到地上,發出不絕的痛苦哀號聲。
我和明聞夏離開了東宮。
回程時,我問她:
「我想問二姐,為何會選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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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偏頭看明聞夏。
「如今看來,李玄歌未必比他短命。」
明聞夏轉過頭看向我:
「我做姐姐再不好,也不會選你喜歡的人。」
22
五年後,盛國公楊劭病重。
我親自將楊明朝送回西南,助他承襲爵位。
彌留之際,楊劭躺在床上,微微睜著眼,用粗糲的手掌,摸著明朝的臉。
楊明朝跪在床前,把臉往裡伸。
「你像你母親阿蘅,阿蘅是個乖女兒,嫌我的手粗,也不會躲開。」
楊明朝淚眼漣漣地看他:「外公。」
楊劭像是想起了阿蘅。
他笑著落淚,眼裡渾濁,說話停停頓頓:
「但你不要像她,她受了委屈不說,所以外公不知道……我若是知道的話……我為你可以舍棄這江山,我為她更是可以……」
我聽懂了他的暗示,上前用力握住楊劭的手。
「義父,你放心,朕會護著明朝的。」我看向七十五歲的楊劭,鼻尖微酸,「義父,你別怪朕。」
楊劭緩緩搖頭,輕嘆一口氣:
「臣不怪,雖多年未能見到朝兒,臣知道陛下的憂慮。陛下,其實臣見過您的父親,他測命測得很準,阿蘅成了公主,臣卻當不了帝王。」
楊劭辭世了。
五歲的楊明朝成新任盛國公。
我留下了一大群心腹,替他鎮守盛國公的家業,省得楊家旁支來欺負了他。
回宮後,趙明承在等我。
「陛下,臣想和您商議立嗣之事。」
我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皇叔,別開玩笑了,朕才不到二十五歲。」
趙明承跟在後面追:
「陛下,您答應過臣的!已經推了五年!陛下!」
最後他被人攔在殿外。
趙明承三天兩頭就進宮來堵我,非要我兌現詔獄內的承諾。
「皇叔,空白聖旨不是給您了嗎?」
趙明承跪在殿中,面無表情地回稟:「陛下,您登基半年後,就把聖旨改成鳳紋,臣留在手裡的那個無效了。」
我笑了笑,是想起了,有這麼回事。
「哦,那就沒辦法,朕是女子,當然以鳳為尊。」
趙明承道:「陛下,你答應過臣,隻做一世皇帝,會立趙氏宗族為後,陛下,不會賴賬吧?」
我雙手將趙明承從地上扶起:
「皇叔勿憂,朕沒有忘,也不會忘。」
我得從長計議,想個詭詐的法子。
到了夜間,我與皇後共用晚膳時,我還在憂心立嗣,卻發現他總碰我的手。
「皇後,舉止不應過於輕浮。」
李玄歌看了看我,就把筷子放下,立時都不吃了。
我撤了膳,讓所有人都退下。
「又怎麼了?」
李玄歌拿出他父親李贊的回信,裡面還附著當年他勸他父親的信。
新的信紙隻用毛筆寫了四個字:
【兒,孫子呢?】
李玄歌氣憤地放下信紙:「這下,我成孫子了。」
我忍不住笑了,輕輕牽過他的手,放在腿上把玩著。
李玄歌偏過頭來,反握我的手,淡淡地看過來:
「五年,你考慮好了嗎?若是不要我的,你就再找一個。」
我頓了頓,握緊他的手:
「你說什麼呢?我和你是結發夫妻。是你父親不安分,李牧都去了五年,北疆的事務還防著他,我怎麼敢懷你的孩子?」
李玄歌低頭,微微靠近,用手輕撫我的臉龐:
「陛下,你不喜歡武將,當初就不應立我為皇後。」
我抬起頭,直勾勾地看他,勾了勾唇:
「誰說朕不喜歡武將?朕最喜歡武將了。」
我的後宮也僅李玄歌一人。
雖說當時是忌憚北疆起兵,但我專寵李玄歌五年,裡裡外外給足了李家的體面。
隻是李贊還不交權,那這孩子就生不了。
那晚我指點過皇後,沒過三個月,李牧那邊就有進展,李贊準備移權了。
我派太醫給李玄歌調理身體。
全宮都知道此事了。
趙明承一大早就跪在我殿外:
「陛下,您要生育後嗣,是要立李家的孩子為太子嗎?」
我手持宮燈,推開殿門,瞇著眼睛看他:
「皇叔,這天還沒亮呢。」
趙明承跪著抱住我的腿,翻來覆去地講,就是不同意我和李玄歌生孩子,要讓我從宗室子弟裡挑一個人當太子。
趙明承巧舌如簧:「陛下,又非世俗女子,生孩子有誤江山社稷啊!」
我以手掩面,作悲戚狀:
「皇叔有所不知,我昨夜夢見我娘了,她就在天上看我,她哭著跟我說,就想要個外孫,不然她九泉下也不安啊。」
趙明承:「……」
我給趙明承想了個好辦法,讓他去從宗室挑幾個人,送到後宮裡來。
「皇叔,您看,這不就兩全其美了嗎?既是我的孩子,又是趙家血脈。」
趙明承豁然開朗,誇我英明,是天生的君主。
半月後,賢王府送了兩位美人進宮。
李玄歌在長寧宮大發脾氣。
我頭一回沒去看他。
各地暗暗揣摩著聖心,都有了風吹草動,送的人越來越多。
就連二姐明聞夏也給我送了兩個年輕人。
「你湊什麼熱鬧?」我頗為無奈。
二姐無所謂道:「他們送的,你不放心。我這兄弟倆是清白人家,年近十八,還比李玄歌年輕十歲。」
我低頭去看奏折:
「你這話別讓皇後聽見,他讓你在宮裡過不了好日子。」
後宮一下子添了十幾個年輕男人。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李贊還送了李玄歌的遠房堂弟過來,眉眼和李玄歌有五分相似,但年輕了七八歲,我僅把這一人退回去了。
我時不時去看望的,也就那幾個人。
皇後,賢王府送的,盛國公送的,二姐送的。
半年後,我懷孕了。
趙明承帶著太醫院,拿著侍寢記檔翻閱,認認真真地翻了一下午。
「不好說,是誰的。」
趙明承猛地合上簿子,轉過頭,隱忍地看我。
這就是女皇帝的好處了。
「皇叔,朕可是雨露均沾,那就各憑本事吧。」
我低頭撫著小腹,輕輕地笑了出來。
趙明承也拿我沒有辦法,回家拜送子觀音去了,希望菩薩保佑是趙家的孩子。
李玄歌將手貼上我的小腹:「我會和我爹寫信,就說是我的。」
我輕輕擁住他:
「等我生下這個孩子,宮裡的人都由你散了。」
23
第六年隆冬,我生下了女兒明瑾,立為皇太女。
明瑾自幼養在皇後膝下,由李玄歌親自教養,文武雙全,心思純澈。
李玄歌對未來帝王有如此養育之恩,即便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了。
李贊徹底放下戒備。
第十年,明瑾滿四周歲。
李贊將軍權徹底移交給李牧,自北疆千裡返京,參加皇太女誕辰,準備享天倫之樂。
壽誕上,明瑾爬到李贊身上,按照李玄歌的教導,稱呼李贊為爺爺。
李贊抱起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不是李家人。
是時,小雪悄至。
李贊把明瑾放回到宮人懷裡,不經意間抬起頭,正和我視線相遇。
我靜靜地立在白玉階上,披著玄色刺鳳大氅,身後侍從為我撐傘,面帶微笑地看他。
我坐在龍椅上,李贊在下面站著。
「十五年過去,朕終於得見李將軍了。」
李贊耳尖微動,往後看去,瞇起眼睛,意識到大殿兩側藏好了刀斧手。
李贊閉了閉眼:
「原來陛下果真記仇至此。這十年來,聽聞是明家女兒稱帝,我還以為是我疑心生暗鬼,看來此次進宮也了了我一樁心事。」
我握著龍椅上的扶手,認真又仔細摩挲著。
殺母之仇,誰會忘懷呢?
「李贊,你知道我為什麼等這麼多年嗎?我明家是相術師遺脈,天下多少人用金錢用利益,試圖驅使我們測命!若是我或我父親想要你的命,殺你百遍千遍,簡直是易如反掌!」
李贊的聲音回蕩在殿內:
「那陛下就是為了,坐在我最想坐的位置,用皇帝的親口來告訴我,我李家絕無可能問鼎天下?」
我握著龍椅扶手,仍低著頭,冷冷抬眼看他:
「李贊,你的眼界也不過如此了。我能等到十五年後,等到你平穩交出軍權,就是想要殺了你,但不破天下統一,不毀北疆太平安穩,不陷北疆百姓於戰火!」
我站了起來,牢牢地注視著他,聲音猛地拔高起來:
「像你這樣短見的人,如何能懂我父親的苦心?就是你這種短見的人,才會暗地讓你庶弟糾纏我母親,逼她從我父親口中得出天下事,逼得她自絕於世。」
當年城東巷子的那場火,拋下我母親的那個男人,就是李贊的庶弟。
在我娘死後不久,我父親就發現此事。
我暗中跟蹤那男人,發現他進出於李家舊宅,於是將紅血鸚鵡飛進院墻,聽到了那男人和李贊會面。
原來是李贊從城東巷子火災之事,得知我爹是相術師遺脈,但我爹為我娘積福,不再出山測命,李贊幾次上門都被拒見。
他偶然知曉其庶弟與我母親早年相好過,又知道我爹對我娘事事相告,於是他想要背地操縱我娘來得知天下事。
尤其是想要知道,李家能不能稱帝。
李贊的庶弟是個二世祖,我父親隨隨便便就殺了。
但李贊偏偏是掌管北疆二十萬大軍的大將軍。
殺了他一人,事小。
壞了北疆安寧,事大。
在這動蕩世間,唯有高高在上的一人,能讓他交出兵權,能名正言順地殺了他。
我父親作出了天子出於四人之中的讖語。
命盤星軌,自此引動,風雲變幻,長達十五年。
李贊承認逼死我母親,但他不願意自盡:
「陛下,我不敢忝稱為你的長輩,但你今日在此殿中殺了我,就不怕吾兒玄歌和你翻臉嗎?」
我一步,一步,從高處走下來:
「李將軍,當年若不是你,我不會和你兒子因鸚鵡結識,有此一段姻緣。你不知道,我生來命格兇狠霸道。
七殺梟神,主掠奪。凡我來往過密者,都會被我掠奪氣運,已有一二人均應驗了。」
我從金漆託盤裡,取過備好的匕首,動作無比尋常。
「當年你想要我爹測的命,我爹特意讓我今日轉達,你的兒子李玄歌,命格貴重,仁聖忠和,必是紫微帝星。」
李贊被四名護衛往後反扣兩條胳膊,往前一腳踢彎膝蓋,逼得他重重跪了下來。
他猛地抬頭,兇狠地瞪我:「那便是他測得不準!」
我拔下刀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輕聲道:「不是,是我奪了他的帝王命,我來當這皇帝,你看我當得多好啊!」
我緩緩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