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贊往前倒在地板上,胸口的血從身下溢出,慢慢往四周溢出,形成一大攤血窪。
我站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從上面踩過去。
沾著血跡的腳印,從昏暗的殿內,一步,一步,延伸到亮堂的殿外。
殿外風聲呼嘯,雪下得好大,紛紛又揚揚。
我望著整座皇城,風吹雪飄,檐廊積雪,入目銀裝素裹,皆是白茫茫一片。
我一時都恍惚,不知自己在裡面過了多久。
李玄歌拉著明瑾在檐外玩,明瑾手裡抓著雪,李玄歌去和她搶,明瑾轉頭就朝我激動地跑過來。
「母親!」
她把手裡抓著的雪塊給我,低頭看到我腳下的血跡。
「這是什麼?」
李玄歌也注意到了,一手掩住她的臉:
「明瑾,別看。」
明瑾雙手握著他的手掌,眨著大眼睛,一會兒看我,一會兒不看我,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我漸漸笑了出來,彎著腰去看她:
「明瑾,世上有兩種雪,你手裡的是雪,母親腳下的也是血,都能將這世間變得幹幹凈凈。」
李玄歌抬眸看我,輕輕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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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明瑾交到我手裡:
「陛下,我父親呢?」
我身子都僵得發麻了,半晌才抬起頭,靜靜地注視他,良久。
李玄歌眼中笑意頓無,身形虛晃,往後兩步,盯著我腳下的血,就要從我身邊闖進去。
我攥住了他的手腕。
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李玄歌,別看。」
24
我當皇帝的第二十年,明瑾長到十四歲了。
那是個長長的春天,趙明承悄悄地病了。
他起初是風寒,還天天來上朝,我讓人搬凳子給他坐。
後來他一直不見好,我就讓他住在了宮裡。
宮裡太醫看,也更為方便。
但怎麼也看不好,甚至越來越差。
我斥責太醫院,反被趙明承攔住。
他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雙手攥著我的手,手指輕搭手背:
「陛下,勿動怒。我老了,我活到明年,就已經五十歲了,不是人人都像楊劭長壽。」
我握緊他的手,低頭去看他,視線逐漸模糊:
「皇叔,別這樣,你不是還要看著朕把皇位還給趙家嗎?」
趙明承虛弱地笑了笑:
「陛下,你也會說這種話了?你可是相術師,最知道我要不要死的人了。」
我愣了愣。
他慢慢移開眼去,望著頭頂的床幃,像是回憶起往事:
「想起二十年前,我在詔獄見陛下,真以為陛下在說夢話。如今我身在此處,竟恍恍惚惚,縹緲無蹤,不知那詔獄中遇陛下是我的夢,還是如今這安定江山,是我的一場夢……」
趙明承松開我的手,緩緩閉上了眼。
我立即去抓起他的手,茫然片刻,而後伏在榻邊,低聲哀泣不止。
賢王趙明承,歷經三朝,竭心盡力而死,停靈於宮中三日,滿宮悲慟,哭送賢王。
時隔二十年,我重新踏入東宮,來見那位故人。
到處荒草萋萋,四面門窗破敗,水缸空破,檐結蛛網。
老僕將我引到那間房前,先扔進去個破碗探路,接著,有隻枯瘦細長的手扒在窗臺上。
趙澈伸出頭來,頭發凌亂,難辨形容,隻是手裡攥著金釵,讓我順利認出了他。
他瘦得令人心驚。
他像是不認得我了,張了張口,說出一個字:「吃。」
他要吃飯。
那老僕說,別看趙澈這副樣子,但身子骨硬得很,每天一碗米糠,活得長長久久。
以前有人想搶那根價值昂貴的金釵,還被趙澈往死裡打了一頓。
「那是他母親的遺物,他自然珍視。」
我往前走近兩步,朝趙澈招了招手:
「朕來是告訴你,你叔叔死了,你該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樣子,呆滯地看向我們,張了張口:「叔叔。」
「你叔叔疼你。這些年,朕留你這條命,也是顧忌你叔叔。現在好了,你可以走了。去吧,去追上他,和他說句對不起。」
我揮了揮手。
七八個人帶著白陵,沖進了他的房間。
裡面傳來激烈的掙扎反抗聲。
前太子趙澈,驚聞賢王病逝,悲痛無以復加,自縊於東宮。
暮色時分,兩三名宮人手持一盞燈,正沿著臺階往下,逐個點起四角石燈。
她們見到我,放下宮燈,跪著行禮。
我匆匆而過,又去了長寧宮。
宮門緊閉。
李玄歌說他病了,不能見駕。
我佇立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良久背過身去,倚靠在門上,靜靜與他說話:
「李玄歌,賢王走了,他說他老了。你知道嗎?朕也三十九歲了,沒有再多的十年與你消磨了。」
我仰頭,望向昏黃的彎月,長嘆出一口氣:
「我是殺了你的父親,是他先逼死我的母親,我這人公私分明,恩怨分明,從未遷怒於你。你在宮裡過不下去,我放你走就是了。」
殿門突然往後打開,我跌進李玄歌的懷裡。
我抬起頭來,和他四目相對。
他單手撈著我的腰,冷冷地注視著我,眼裡充滿怨恨:
「明問秋,你還要我的什麼?你說啊!當年要的是令牌,後來是皇位,北疆軍權,我父親的性命,你還要什麼?你說吧。」
他先是冷靜地質問,情緒愈發激動,後來眼裡湧出眼淚,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他咬著唇,緊緊擁住我,把頭埋在我頸側。
他聲線壓得很輕,微帶哽咽:
「你說,我還有什麼能給你的嗎?」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
我環抱住了他:
「陪我走過這一生。」
當皇帝的第三十年,我也走到了油盡燈枯的那天。
我變得很困,總是不經意就睡著了,但我不想睡覺。
明明之前在教明瑾處理政事,醒來時已經是李玄歌在照料我。
我虛弱地躺在床上,勉強還能抬起脖子,把臉枕到他的手掌上。
「李玄歌,我想吃糕點。我想坐在馬車裡吃糕點。」
他手指微顫,放下了藥碗:
「陛下,你不能吃糕點,喝藥才會好。」
我仰起臉來,笑著看他:
「我不會好了,二姐來看過我,她都沒敢騙我。我要死了,李玄歌。」
他低頭看著我,點了點頭:「是,你要死了。」他竟然也笑了,笑得眼淚橫流。
我伸出手來,為他拭去眼淚:
「李玄歌,明瑾今年二十四歲了。你說,她可以當一個好皇帝嗎?」
李玄歌握住我的手,往我的方向,微微低下頭,將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臉上:
「你走一步,算十步,連身後事也要算嗎?」
他真好。
他真是很好。
他知道我手累,提不起勁。
我不舍地摸著他的臉,抽回了手,慢慢躺回去。
「李玄歌,明瑾要當皇帝了,你才五十二歲。我原本想讓你殉葬,但我現在不想了。」
我伸出了手,往下敲動床板:
「床側的暗格裡,有我留下的殉葬旨意。你拿出來,燒了吧。」
李玄歌按照我的指示,拿出那道數月前擬好的旨意,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一遍:
「陛下,當年封後的聖旨,寫得粗制濫造,如今殉葬的旨意,倒是精巧工整。」
我偏過頭去,無奈地笑了,滑過兩道淚痕:
「封後,隨便寫寫,你都滿意。這個不好好寫,怕你既怨我狠心,又怨我無情。」
李玄歌緩緩合上聖旨:
「陛下寫過更差的,是那封求情獻媚的信。」
他說完閉上眼,唇角噙著笑,一字一句背了出來:
「夫君,豈得聽人妄言,而有此之禍延至妾哉?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遑論崔宋欺我辱我,我皆不得已。今於京中為君定勢掃障,盼早歸。」
他背完了全篇,偏過頭來看我:
「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我直愣愣地看他,突兀地笑出了聲,笑得嗓子幹啞,渾身無力。
其實是有的啊。
盼早歸,是真的。
我握緊李玄歌的手,慢慢想要去閉上眼。
餘光見他拿出湯勺,放到一旁,用手端起藥碗。
「不要。李玄歌,我不喝藥了。」
他微微垂眸,盯著那藥湯,語氣無奈:「這是給我喝的。」
我困惑地偏頭看他。
他仰頭灌了下去,把碗放回到原處,平靜地爬上床來,躺在了我身側。
我震驚地看他,聲音顫抖:「你,你做什麼?」
他側過身來,微笑地看我:
「問秋,別怕。」
他用指腹拂去我眼角的淚:
「我不會第二次扔下你的。」
那鴆毒發作得極快,他疼得佝僂身子,在我身邊蜷著,渾身不停地發抖。
我用手捧著他的臉。
李玄歌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看我,唇角不斷溢出黑血,斷斷續續說話:
「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他拼命地往前靠近,像是想要過來吻我。
我靠過去迎他。
隻聽見他張了張口,聲音輕到了極點:「……我是真的。」
自別後,旦夕思君,食寢不成,人亦消沉。
明問秋,我是真的,如此思你,愛你,念你,怨你。
我頓覺悲從中來,難以自抑,泣不成聲。
皇後李玄歌,自飲鴆毒,殉帝。
彌離間,目不能視,口不得言。
唯有耳邊嘈雜一片。
有明瑾,有楊明朝,有大姐,有二姐,有李牧……
那些聲音越來越輕,飄忽不知所終,逐漸不入耳了。
我似乎又能看見了。
少年李玄歌飛起兩步,爬上了墻頭,手心握著通紅似火的小鳥,穩穩舉到我面前。
「這是你的鸚鵡?」
我點頭:「是。」
他聞言還給了我,指向院內的臨水樓閣:
「我看你來好幾天了,我爹在議事,不喜被人打擾,被抓住就死定了。」
我盯著他半晌:「你爹叫什麼?」
「李贊。」
「好。」我就要跳下墻頭。
李玄歌卻拉住我的胳膊。
我警惕地回身看他。
他猶豫地開口:「那你爹叫什麼?」
我冷冷地看他:「你知道這個,是想做什麼?」
他站了起來,輕輕抿唇,抬眸看向我:
「我想提親。」
我站在墻頭,和他對視:
「家母新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