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著孩子,等在廊下半天,就被打發走了。
暮色時分,我在窗前喂鸚哥,崔宋站在廊下門側,不知觀看了多久。
「這和你送禮的那隻,一模一樣?」
我頓了頓:「紅血鸚鵡,都是雙生胎。不過鸚鵡養雙是大忌,所以隻送了一隻進宮。」
崔宋不甚在意:
「你家的相術,從未錯過嗎?」
看在楊蘅的面子上,我願意指點下他:
「大人,聽過我父親斷定城東失火的事嗎?」
崔宋:「有所耳聞。」
「預言一旦說出來,就成了因果的一環,人越是想逃避,反而越會著道。」我放下銀勺,回頭去看他,意味深長,「但最終隻有人的本心,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崔宋坐了下來,似在沉思:
「你是說,我什麼都不管?如今朝中形勢,一觸即發,想當純臣,也難免不會……」
「大人可以辭官,帶著楊蘅母子回到西南,生下孩子送給盛國公,你和阿蘅歸隱田園。」
他坐在那裡,沉默良久。
天漸漸黑了,院子裡各處點起燈來,崔宋卻要留下來過夜:
「我去見阿蘅,總是覺得心累。倒是在你這裡,心緒安定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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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盯著他,扯了扯唇,心裡隻覺得好笑。
崔宋見我在笑,兀自彎唇,環顧室內,相中了窗邊的軟榻:「我就睡那兒。」
「大人自便吧。」
我指向鸚哥前方的那扇窗:「別關窗,我睡覺不喜關窗。」
幾個月來,崔宋在我這裡留宿了七八回。
以至於這段日子,我去見楊蘅,都被她拒之門外,連她身邊的下人,也在暗地頻頻議論我。
我就不再去碰壁了,不如讓她好好休息。
其中的道理很難辯得清楚。
崔宋決定要這麼做的時候,我和楊蘅就做不成朋友了。
因為楊蘅愛他。
夜色如墨,我聽到異常聲響,從床上爬起來,經過熟睡的崔宋身前,往前去推開窗戶。
極小的黑影,交替掠過。
鸚哥穩穩落在鳥架上,晃得影子落在窗上。
我正要回去。
大半夜,鸚哥發出短而急促的叫聲:「逆子!」
我後背發涼。
鸚哥繼續叫道:「遺腹子!」
我一時都站不穩了,往後退了兩步。
透過鸚鵡發紅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它,越過漆黑的都城,飛進宮檐長廊,落在窗前架上。
燈下鳥影,投在萬壽屏風上,被拉得細長,但並不引人注意。
因為屏風上正映出兩道浮誇的人影,一人撐起那人的下巴,一人灌下什麼東西。
黑暗裡,有雙手從身後攬住我的肩膀。
我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猛地咬住手指,不敢驚叫出聲。
「是我,別怕。」
崔宋也醒了。
他依舊扣著我的雙肩,看向推開的窗子,再去看那隻紅血鸚哥。
「逆子……遺腹子……不知道哪兒學來的……」
崔宋面無表情地重復著,眼裡情緒驀地深了幾分。
我也冷靜下來。
太子已經動手了。
帝位更迭,指日可待。
12
清晨,卯時,城門剛開,行人稀少。
我送李玄歌喬裝離開京城。
「你一個人路上要小心。」
我取出一枚平安符,放到他的手心裡:
「此去不知何時再見,我給你繡了個平安符,你也留個信物給我吧。」
李玄歌盯著我目光深切,將那平安符攥進了掌心:
「問秋,京城形勢兇險,你跟我回北疆吧!我若稱帝,封你為後。」
我堅定拒絕:「不行,我不能走。我的家人都在京城,你的家人也在京城。」
他微微抿唇,嘆了口氣,低頭去打量自己:
「我身上沒什麼信物。」
「你有。」
我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玄歌,當初你父親北疆運馬祝壽,千裡迢迢,興師動眾,我猜那些人還藏在京郊尚未撤離。你把令牌留給我防身吧。」
李玄歌怔愣:「那我一個人回?」
「那你要小心。」
李玄歌抬眸,靜靜地看我,猶豫了一會兒,將平安符小心揣進胸口,換出李家令牌給我:
「也就一千人,都給你了。」
他將我擁入懷裡:
「明問秋,等我回來。如果有人要殺你,你就讓他來找我,我贖人。」
我垂著的手,還是動了動,輕輕回擁他:
「你會平安的。」
回府時,楊蘅的院子裡難得有些人氣,聽聞是崔宋去見楊蘅了。
我準備回去休息,但想想不太對勁。
我硬闖楊蘅的院子,推開眾多僕婦,看到崔宋在喂她服藥,我上前一手打翻,摔了個稀碎。
崔宋臉色微變。
楊蘅將手撐起在床側,盯著滿地碎片,眼神由震驚轉為空洞。
崔宋站起來,讓人收拾掉,又看了看我,轉身就走了。
楊蘅已經躺下了。
「阿蘅,你要將此事傳信給盛國公。」
「你出去。」
她扯著被子,側過身去。
我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叫不醒一個裝睡的女人,更叫不醒一個裝睡的孕婦。
她美麗又柔弱,還孕育著生命,隻需用力擁著被子,就能與風刀霜劍相抗。
秋起,京城風緊。
李玄歌提前遁逃的事也被發覺了。
我沒時間圍著楊蘅轉,隻能從李玄歌給我的人手裡,抽出幾個高手安插進崔府。
我擔心楊蘅要出事。
去年初見她時,我就看到崔府大火,她身懷六甲,寫完絕筆信,在我面前咽了氣。
那封信是寫給盛國公的。
我猜測是求救信。
自壽誕後,皇帝就再沒露面。
太子雖還沒拿到御林軍,但和賢王關系緩和,地位可謂穩固。
若非說有隱患,也就是北疆李家、西南楊家了。
崔宋暗中投靠太子。
他既不要楊蘅的孩子,也就不要盛國公入京。
但楊蘅不知在想什麼,遲遲不給父親報信,以至於盛國公還不知道女婿的心思。
那一日,楊蘅主動上門來找我,想要借崔貴妃的玉鎖。
「那是貴妃娘娘的遺物,好像收在崔大人那裡。」
楊蘅沒再說什麼,坐了一會兒。
臨走前,她看到堂前架的鸚哥:「你還會養這種玩意兒?」
差點忘了,她是西南人。
到了夜裡,我和崔宋提起玉鎖的事。
「你借了?」
「還沒。可巧不在我手裡,前幾日送到玉匠那裡養著了。」
崔宋和我說起,盛國公曾提過一樁奇思,把楊蘅的身世做成昔年早夭的小公主。
「這怎麼行得通?小公主是出生即夭折,又不是失蹤……」
崔宋按揉著眉心,嘆氣:「倒是有些蹊蹺,可以大做文章。」
十五年前,小公主出生後,既無呼吸,也無心跳,但通體溫暖,不見寒涼。皇帝一夜傳遍整個太醫院,都沒有任何醫治之法。
當時崔貴妃盛寵在身,絕不相信小公主死了,強行抱著女嬰過了三晚,但公主雙目緊閉,也沒有哭聲。
到了第四日,皇帝堅決要下葬,崔貴妃跪求水葬。
鳳尾檀木瓢盛放著女嬰,底部留有細孔進水,沿廣闊江面,漂浮遠去,沉溺江面。
「公主水葬是宮廷秘事,但當時也有幾人在場,帝後、賢王、盛國公、堂姐和我,都親眼看見——」
崔宋微微瞇眼,像是在回憶,「不過半日,小公主就沉下去了,不可能還活著。盛國公為了捧楊蘅的兒子,簡直是異想天開……」
我低頭添茶:
「我倒是覺得,盛國公很有創意。」
崔宋偏頭,淡淡看我,突然將手覆上我的手背:
「李玄歌跑都跑了,怎麼不帶上你走?」
我微微蹙眉,抽回了手。
一不小心將滾燙的茶水澆到他手上。
崔宋站起來,捂著手背,一言不發地看我。
我語氣歉疚:「大人,說到我的傷心事了。」
13
五更天,竹梆聲響,銅鑼聲接著響一聲,突然哐當砸落在地上,發出急促旋動的嗡鳴聲。
我披起外衫,推開了門。
崔府的天,比京城的天,更紅更亮。
東宮派兵將崔府緊緊圍住。
太子趙澈指名道姓要見我,還送了我一份禮。
我打開一看,鸚鵡撲騰著飛了出來,轉過幾個彎,飛進我的院子。
「紅血鸚鵡,一雌一雄,晝夜交替,入宮探聽。」
趙澈見狀抬手,讓人跟過去。
「明三姑娘,把織女蠱種給鸚鵡,不覺得浪費了嗎?」
織女蠱是西南巫女的惡蠱,中蠱的男人需要每天來見巫女,常被用在不安分的情人身上。
「用來探聽關乎性命的事,也算浪費嗎?」
趙澈掐住我的脖子,往後抵退到墻上,聲音陰沉到了極點:
「放走李玄歌的事,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告訴我,宮裡是誰在替你夜夜開窗,我就放了你,看在你三位姐妹的分上。」
崔宋和楊蘅被明晃晃的刀劍攔在外圍。
我盯著趙澈的眼睛,無奈地笑了出來:
「我不過是丞相府的妾室,進宮都沒有幾回,你覺得會有人聽我的話?趙澈,你的疑心病和你父皇,不,應該是先皇,一樣重啊!」
那邊手下回來復命,殺死了兩隻鸚鵡。
趙澈沉著臉,松開了手:
「明問秋,我不殺你,是你還有用。」
我靠在墻邊,按著胸口,用力地咳了咳,抬起頭笑著看他:
「殿下,是要我給你測個命嗎?」
趙澈逼近,垂眸看我:
「就不勞煩你咒我了。你二姐說,我還能活二十年有餘。這不就說明,我是最後贏家嗎?」
「那太可惜了。」我遺憾地笑了笑。
雖然明聞夏確實沒有騙他,但他得和我的測命結合起來聽啊!
實在是太可惜了。
趙澈留下三百人馬,將崔府上下密控起來。
崔宋和楊蘅的起居都被看管。
我被囚禁在屋裡。
半夜有幾個人闖進來,在屋裡到處亂翻,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在找玉鎖嗎?我還以為是崔宋出賣我,阿蘅。」
我站在桌邊,摘下燈罩,吹動火折子,攏著手,緩緩燃起ŧû⁺燈。
「我不懂,是崔宋他要打掉你的孩子,也是他把盛國公的行蹤泄給太子。你的父親,你的孩子……他想害你全家,你在幹什麼,你又在想什麼?」
楊蘅的身形從暗處顯出來,她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明問秋,你說你的心上人是李玄歌,可是你和崔宋越走越近。他從前是愛我的,他根本就看不上你,是你……」
我打斷她:「我做什麼了?」
她也說不上來,牢牢注視著我,用力咬緊了下唇。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也許你很高明。」她想到這裡,語氣確信,「不得不承認你的手段很高明,你在他面前裝作很照顧我,溫柔小意,懂事體貼,倒是將我襯得愈發令人生厭,他才會越來越不在乎我。」
我心底頓時生出惡寒:
「楊蘅,我以為我能體諒你。但沒想到的是,你不需要我的體諒。你是真的惡心到我了。」
兩人過來扣住我的胳膊,往後折在背上。
「明問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說你從來看不上他,說是他主動撩撥你,但我不想聽,一個字也不想聽。」
楊蘅徐徐抽出長劍,一手指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