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又看向喻嗔。
這個小孫女,才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心肝。因為喻燃總生病,喻中巖和萬姝茗更多心思花在了喻燃身上,小姑娘從小乖得不像話,幫老人家幹活,奶聲奶氣陪她講話,還給她按肩揉腿。
老人家眼裡泛出些許淚花,她的嗔寶,無異於是世上最好看的寶貝。
即便小時候被人忽視,她也快樂柔軟地像個小天使。
奶奶說:“我沒事,人都有這一天,我這輩子沒什麼遺憾的。嗔寶,大城市好不好玩,有沒有人欺負你啊?”
喻嗔忍住眼淚,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好玩,和奶奶說的一樣漂亮,沒人欺負我,大家都很好。”
喻中巖端了碗水進來:“媽,喝點水。”
萬姝茗連忙用棉籤沾了,給老人潤唇。老人已經吃不下東西了,喝水也隻能用這樣的方式。喻嗔說:“我來吧。”
萬姝茗把碗遞給女兒。
喻嗔悉心給老人喂了水,老人沒什麼精神,又閉上了眼睛。
萬姝茗嘆息一聲,低聲對喻嗔和喻燃道:“你們先出來,讓奶奶歇一會兒。”
兄妹倆走出門,喻嗔咬牙,問道:“醫生怎麼說。”
萬姝茗看看喻中巖,喻中巖手背在背後,眼裡多了幾分沉痛。
無需他們講什麼,喻嗔便明白了。
約莫就是這兩天了。
萬姝茗把喻嗔摟在懷裡,拍拍女兒脊背。
Advertisement
春夜帶著幾分寒涼,一家人都待在醫院,誰也沒走。
醫院外面,柏正在車裡坐了一夜。
他也睡不著,去年他來漣水的時候,還是個實打實的混球,他恨透了牧夢儀對他的看法,心想即便來了漣水,他一個人也不會救,還非要活著回去不可。
他咬著草莖,惡劣地想,管他們去死啊。
然而漣水滿目瘡痍,他環視一圈,聽見幸存者痛苦的哀吟。柏正低低罵了聲,開始搜救幸存者。
他並沒有遇見喻嗔的緣分。
餘震來臨,他被砸傷,傷得很重。柏正忍住疼痛,誰也沒講。
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願者營帳。
大家又冷又餓,後來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說:“一個小姑娘說給你。”
血腥氣彌散在他唇邊,然而轉眼,卻被另一種馥鬱的香氣代替。
他睜開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聞到這麼好聞的香,像是在補償他十幾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齊放,夏季和風溫柔。
他因為一種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動。然而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後來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給牧原的東西。
她也受著傷,卻惦記恩人晚上會冷。
柏正漆黑的雙眼看著漣水的夜空。如果沒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經和牧原兩情相悅?
他們的青春裡,他是個突兀的掠奪者,是一個錯誤的存在。
她給錯了東西,他喜歡錯了人。
追根到底,還是誰先動心誰更悲哀。
*
天漸漸亮起來,六點半時,奶奶精神變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額,走出門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對上一雙紅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圓圓的眼睛看著她。
“奶奶。”
老人家知道,孫女沒有睡。
她這輕輕一聲喚,旁邊的喻燃也睜開了眼睛,喻燃也沒有睡。
奶奶衝兩個孩子招招手,在唇上豎起一根手指,語氣帶上幾分活潑:“別吵醒了你們爸媽,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嗎?”
喻嗔點點頭,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孫三人,在天將明的時候出了醫院。
柏正坐在車裡,手抵著下巴看喻嗔。
她約莫哭得厲害,眼睛才那樣紅。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簡單,讓她真正喜歡的人很少,可是每個得到的,都十分珍貴。
柏正沒有跟上去。
在十八歲這年,他清晰地認識到,對於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對於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遠不要出現。
喜歡這種事,哪有什麼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鑰匙打開家門,皺褶的臉上布滿笑意:“老頭子啊,嗔寶和阿燃回家了。”
家裡當然沒人能應她。
這個房子是老人用補貼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來的,家家戶戶都換了新風格,但是奶奶依舊選擇保留著喻嗔成長的模樣。
人不能沒有根,以後他們沒了,總得給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
她帶著兩個孩子去後院,公雞打著鳴,高高昂起頭,邁著高傲的步子在院子裡走。
老人先喂了雞,然後和他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攬一個孩子。
她慈祥地道:“長大咯,我們家兩個孩子都長大咯。”
喻嗔知道,這多半是老人回光返照。
“阿燃要快樂一點,要有喜歡的東西,這個世界啊,有很多趣味。”
奶奶摸摸喻嗔頭發:“嗔寶要永遠這樣樂觀友善,好好保護自己。你們爸媽他們啊,一把年紀了,卻不靠譜。沒有人保護你的話,你要自己保護自己。從小你就愛笑,以後也要多笑。即便讓人覺得你可愛討喜,這輩子也會順遂許多。”
上天饋贈的孩子,笑起來整個世界的陽光都溫柔了。
喻嗔抱著老人,點點頭。
奶奶低聲唱歌給他們聽,是小時候哄喻嗔睡覺的童謠。
“楊嘎嘎葉,水裡飄,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騎著大紅馬,我就騎著樹棵叉。姐姐戴著銀墜墜,我就騎著麥穗穗……”
太陽徹底出來,她的聲音漸漸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聲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靜靜走了。
漣水鎮下了一場春雨,萬姝茗和喻中巖為老人辦後事。
槐河的水暈開一圈圈波紋。
歲月養大了孩子,卻帶走了老人。
柏正沒離開,他遠遠看著喻嗔,她時常發呆,有時候忍不住抱著膝蓋小聲抽泣。
老人離開,她應該是家裡最傷心的。
喻燃並不會安慰她,喻中巖和萬姝茗忙著,也沒有時間照料她。
她的淚水似乎泡軟了他又冷又硬的骨頭,柏正第一次試著主動離開她。
他比他們所有人都先離開。
喻嗔跟著爸媽回T市那天,已經過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裡的東西,拎著行李,跨出院子。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著股機靈勁兒:“這個給你。”
喻嗔低眸,看見一個金色的畫糖。
畫糖是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鳳凰。
小男孩絞盡腦汁,想那個看上去兇巴巴的大哥哥的話,半晌說:“乖,你別哭了。”
他一本正經的安慰憨態可掬,她卻依稀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
喻嗔拿著小鳳凰,輕聲說:“謝謝你。”
透過家鄉綿綿煙雨,她踮腳望了望,沒有看見柏正的身影。
喻嗔這才想起,柏正陪了她和哥哥一路。
但是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段時間,他的人生,也在最難過的低谷。
他習慣了一個人吞咽痛苦,也開始學著努力不打擾她的生活。
第51章 跪下
五月初, 柏正一個人回到了T市。
新聞上關於柏正身世的流言蜚語已經撤去,但是網絡有記憶,人們也有記憶。柏家繼承人並非柏天寇親子的消息已經在圈子和學校流傳開。
柏天寇試圖聯系柏正, 柏正先前一直沒接他電話,此刻回到T市,柏天寇再打過來,柏正按了接聽。
柏天寇道:“阿正,這段時間你在哪裡?還好嗎?”
“我沒事。”
“網絡上那些流言蜚語你不用去管,過段時間就會好很多。柏家沒有人敢亂說話, 很多事情。”他頓了頓, “與你沒什麼關系。”
柏正低眸笑了笑:“柏總, 我真沒事。”
柏天寇也知道, 不可能再認回柏正, 他問柏正:“以後還回柏家嗎?”
柏正沉默了一會兒:“再說吧, 牧夢儀怎麼樣了?”
柏天寇知道他從不喊牧夢儀媽媽,他在心裡低低嘆息一聲:“情況不太好, 我打算帶她出國, 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出國一來可以逃避流言蜚語, 二來還可以順帶給牧夢儀治病。
她病了太久, 沒有人敢去觸碰她這塊傷疤,結果現在幾乎人人皆知過往那段不堪, 柏天寇心痛如絞,不願意愛妻繼續受這樣的傷害, 隻能盡量做對她最好的事。
“接下來你在國內, 沒有問題嗎?”
柏正低聲應道:“嗯。”
一通電話, 兩個人再也回不到當初柏天寇教柏正商場規則時的和睦,對於柏天寇來說, 柏正存在的意義,或許也是對他家庭的破壞。
然而所有人的生活依舊得繼續。
徐學民高度集中精神,生怕柏正出了事,悄悄關注著他。
柏正沒有再去柏家的公司,他沉思片刻,選擇回衡越。
*
衡越已經亂成一團,關於十五班惡龍的傳言,在學校流散開,一部分人幸災樂禍。
少年們抽著煙。
“還以為他身份有多高貴,平時拽成那個樣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柏家太子爺,竟然是個父不詳的奸生子。”
“他不敢回來了吧,不知道哪來的底氣,之前還管我們,不許鬧事。”
“那當然,我聽說隔壁樺光的張坤放了話,柏正要是敢回來,他一定揍得他哭爹喊娘。”
少年大笑:“哈哈哈他爹還不知道是誰,張坤這話有點狠啊。”
話音剛落,他臉上挨了一拳。
“羅啟明,閉上你-他-媽的狗嘴!”
叫做“羅啟明”的少年看清來人,啐了一口:“喬輝,你腦子有病吧,我說他又沒說你,你那麼激動做什麼?難不成你也父不詳,或者你媽也被人……”
喬輝衝上去就要和他打起來,龐書榮臉色也十分不好看。
這個羅啟明家境很不錯,平時就在學校拉幫結派,但是攝於柏正,他在學校隻能夾著尾巴做人,現在柏正出了事,這群人是第一個上去踩他的。
龐書榮拉住喬輝:“算了,和長了狗嘴的人,沒什麼好計較的。”
羅啟明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打都打不過來,以前柏正得罪的人不少。
如他們所說,張坤就是其中之一。
或許以前張坤還忌憚柏正的家境和狠勁,然而現在他知道柏正落魄,以往圍在柏正身邊獻媚的兄弟們散去許多,張坤開始尋思找機會報復回來。
柏正再能打,他們十個打一個總沒什麼問題吧。
喬輝走出那地方,眼眶依舊氣得發紅。
“這群人就是這樣說正哥的,當初被人欺負得跟孫子似的,還是正哥出的面,他們這群龜孫良心是被狗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