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後讓開數步,“請郡主與殿下說話,試圖喚醒殿下....”
沈妝兒猛地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挪向前,坐在了朱謙跟前,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泥沙,她心痛到無以復加,含著淚吩咐聽雨,“去打水來....”
進來時,馬漁二人已幫朱謙除去渾身的湿衣,他現在身上隻蓋了一層薄褥,屋子裡燒了炭,眾人也顧不上冷。
聽雨很快帶著侍衛提了一桶熱水進來,馬漁將所有人揮退出去,內室隻留沈妝兒一人。
她挽起袖子,沾湿了布巾,從他面頰至脖頸,一寸寸,細心地替他擦拭,眉眼是含著笑的,很薄,如泡沫一般,一戳就破。
“殿下,你快些醒來,妝兒想你,很想很想....”
燈火惶惶,卻照不入她的眼,她眼神幽黯地如同一個黑窟窿,濃烈的難過與心疼順著淚水溢了出來。
她終是哽咽著,委屈道,“我一直是愛著你的,你說得對,我沒有嫁人,就是因為心裡有你,這世上再也尋不到第二個能令我動心的人,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
“隻要你醒來,我以後日日去你書房料理菖蒲....”
“不,”仿佛是為了刺激他,她忽的抬眸,眼神堅定,帶著銳意,“你若死了,我就嫁給旁人,我與人情愛纏綿,生兒育女,我很快就會將你拋諸九霄雲外,你朱謙算什麼,我沈妝兒現在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我不稀罕你保護我....我會養幾個年輕俊俏的兒郎,你死了,我要過得你比好......”
淚水綿綿落在他身上的繃帶,繃帶上暈開一片血漬,鹹鹹的淚水沿著棉絲滲入傷口,一抹微弱的痛感扯到朱謙的神經,他眼角抽動了一下。
站在屏風後的馬漁瞥見,眼神忽的亮堂了幾分,“郡主,您繼續,殿下快醒了....”
沈妝兒茫然地抬起眸,看著塌上眉尖微蹙的朱謙,仿佛窺見一絲光明,
氣他有用?
好。
“朱謙,我懷了孩子,我已經懷了你孩子了,”她絞盡腦汁編著故事,淚眼婆娑帶著幾分狠勁,“你若不醒,我就帶著你的孩子嫁給別人,讓他喚旁人一聲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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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漁聽到這話,劇烈地咳了幾聲。
與其同時,塌上的人,緩緩撐開一線眼皮....
*
三日後。
這段時日朱謙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哪怕醒著,意識模模糊糊,亦是開不了口,直到昨日夜裡,他徹底醒來,這一睜眼就沒從沈妝兒身上挪開過視線,眼神虛弱卻專注,仿佛有什麼話要與沈妝兒說,卻始終動不了嘴皮。
到了第四日晨,人總算能倚著引枕坐起,臉色也恢復不少,隻是一雙清湛的眼,直勾勾跟著那窈窕纖細的身子,隻見她一會兒挪到東窗下,折騰下新搬來的一盆菖蒲,白皙的小臉被那盆綠色映得盎然,時而坐在他塌側,替他斟茶倒水,仿佛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眼神總不往他身上瞧。
朱謙快急死了,恨不得用什麼法子提醒她,看他一眼。
她偏不。
扭著那柳條一般的身段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卻不給他一點甜頭。
沈妝兒躁得慌。
那日的話說得著實過火,還被外面的人聽了個幹淨,她臉皮薄,面子上過不去,哪有臉面對朱謙,怕朱謙惦記著,回頭質問她。
居然還厚著臉皮說自己懷了孩子,嘖...臉又紅如一片霞雲,想走卻又舍不得,便在屋子裡來回磨蹭。
也不對,能將他喚醒救活,說再過火的話都不過分,沈妝兒又淡定地擒著茶,倚著一側的圈椅抿了幾口。
朱謙艱難地咽了好幾下,自從醒來嗓子火辣辣的疼,壓根發不出聲,這兩日馬漁給他開了不少清火驅毒的藥,到今日嗓子沒那麼疼了,他也跟著抿了一口藥水,很努力地扯開唇角,
“妝兒....”
這一聲啞得跟垂死的老妪似的,將沈妝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過來,挪到他身旁坐下,
美目湊過來眨如清羽,“怎麼了,殿下....”
朱謙胸口和肩膀還疼著,右胳膊被巨石撞得血肉模糊,他順著那顆青松往泥水裡墜去,關鍵時刻又拼命扯住一根樹枝,才能沒讓身子被滑下的泥石淹沒。
隻是水流太大了,很快將他從青松上衝下去,以至於影衛尋了他兩日。
那顆青松要了他的命,也救了他的命。
“你過來,讓我抱抱....”
這是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一直熬到現在,他想要實現。
沈妝兒怔望著他,男人臉上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也沒有經歷大風大浪的激動與難平,有的是一臉泰然與鎮定,眼中帶著希冀,重復一遍,
“讓我抱抱你.....”
這個要求太尋常,卻又重重地在她心坎一拂。
她差點就永遠抱不到他了....
苦澀湧上喉間,又被她強咽下去,沈妝兒小心翼翼從他腋下伸過手,輕輕摟住他依然寬闊的胸膛,將下顎貼著他心口,啜泣道,
“是不是好疼好疼....”
“不疼....”倒也沒騙她,可能是疼麻木了。
朱謙也不敢用力,怕扯到傷口,輕輕吻了吻她發梢,心口那不安之處,總算得到填補。
真死,倒也沒什麼,沒有他,劉瑾與王欽也定能護好她,他的東宮舊部也依然會視她為主。
她再嫁,生個孩子,有人陪伴終老。
沒有什麼遺憾。
唯一擔心的是,因為他的死,會令她耿耿於懷,
“我即便死了,也是死有餘辜,你不要難過,我不是為了你而死,我是為了自己解脫而死,如今既然活著了,那以後就痛快的活著....”
沈妝兒在他懷裡嘟了嘟嘴,俏皮道,“你就撒謊吧,你本來要死了,是被我氣活過來的。”
朱謙訝異,“怎麼說?”
“不是聽說我懷著你的孩子嫁人,擔心你的孩子喊旁人一聲爹,才氣得睜開眼的麼?”
朱謙聽了這話,眉宇裡的虛色稍褪,極輕地笑出聲,“我不是氣醒的,我是急醒的,我怕你當真懷著我的孩子嫁人,那我就罪過了,有了我的孩子,你一輩子與我都脫不了幹系,父皇怎會忍你嫁人?我寧願無後,也不能搭進你一輩子的幸福....”
沈妝兒一怔,咬著他衣領,淚水漣漣,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在保定又修整了五日,朱謙勉強地下地行走,一行人方啟程回京。
影衛趁著這幾日光景打造了一輛特別華麗又減震的馬車,朱謙躺在上頭,馬車行得緩,幾乎不會影響他什麼,也不知是經歷一場驚嚇還是怎麼,原先沈妝兒一上車便吐得厲害,這一路細心照料朱謙,卻沒有任何反應。
再不走,朝廷那頭怕是會兜不住了。
未免朝局動蕩,這一次以沈妝兒不慎跌落山崖為由,瞞住滿朝文武,甚至連皇帝也瞞住了,送去保定的藥又都是對著跌傷損肺腑而去的,這也能很好的解釋,那一日朱謙為何暮天疾馳出宮。
沒有人懷疑真相,知道真相的都被封口,不知道的,永遠也不會知道。
消息遲了兩日才遞去皇宮,朝臣瞞著沈瑜,直到過了幾日朱謙遲遲不歸,又驚動太醫,沈瑜才起疑,皇帝才被迫告訴他,沈妝兒受了傷,人無大礙,沈瑜又瞞住沈家,悄悄懸了一日心。
馬車先抵達沈府對面的郡主府,沈妝兒依依不舍與朱謙告別,才看著寬車載著他前往皇宮。
沈府的人早得了消息,此刻都侯在郡主府內宅,繞過照壁,除了老太太與大夫人外,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齊齊聚在垂花門等候她。二嬸嬸曹氏鮮見蒼老了不少,可見這些年操持家務不省心,弟弟沈藤與沈茴還在嵩山未歸,兄長沈慕和大嫂王氏手裡牽著個小男孩,小男孩面生,不認得沈妝兒,悄悄躲在父母身後,探出半個頭,王氏一個勁將他往前面扯,細聲教導,
“這是你三姑姑,原先還給你寄了不少玩具,你戴在胸口這把長命鎖便是三姑給你打的,快些去請安。”
三歲的小男孩滿臉稚氣,將臉往後一擱,還是不肯吱聲,王氏面露赧然,衝著沈妝兒一臉苦笑。
沈妝兒並不在意。
出嫁的姐妹們都回來了,秀兒嫁給了去年新科探花郎為妻,如今夫婦新婚燕爾,蜜裡調油,四小姐恪兒定的是敬侯府的二公子,偏偏大婚前敬侯府老侯爺去世,二公子守孝三年,將恪兒給連累了,恪兒依然在閨中待嫁。
大小姐沈嬌兒與二小姐沈玫兒並立而笑,模樣如初,雙雙從奶娘手裡掙脫手,往沈妝兒懷裡一撲,
“姨娘,您總算回來了,雙雙想死您了....”小姑娘如今長得高挑,七歲的孩兒已齊沈妝兒胸前,梳著雙螺髻,一雙像極了嬌兒的美目,睜得圓啾啾打量她,
“隻是,姨娘臉色怎麼瞧起來不太好....”
天色已暗,廊庑下的燈芒並不絢麗,眾人哪有瞧得那麼清楚,隻顧高興來著。
倒是小姑娘眼力好,心眼也實誠。
沈妝兒心生暖意,俯身捏了捏她的臉頰,“還是雙雙惦記著姨娘,姨娘也特別想你...”將臉色不好一事給遮掩過去。
保定府一事,除了心腹大臣,普通百姓一無所知。
眾人壓根不曉得沈妝兒與朱謙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幕。
有了這麼一出,如今見著這些親人,少了幾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流連與不舍。
眾人簇擁她入了正院,留荷含著淚過來給她磕頭,硬是從聽雨手裡搶過活計,伺候沈妝兒去梳洗裝扮,她如今梳了婦人髻,比以前越發穩重了。
“奴婢即便嫁了人,也是您一輩子的奴婢....”
話落,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下。
聽雨紅著眼盯著她,凝了半晌,衝過去抱住了她,
留荷捶著她肩膀,“聽雨,你們好狠的心哪,四年了,整整四年不回來....”
沈妝兒上前將兩個丫鬟擁入懷中,主僕三人哭了一陣,方各自去忙活。
外間的幾位夫人姑奶奶,相互商量著,幫著沈妝兒將十幾車子東西安置好。
寬闊的五開間正堂,很快布置得滿滿當當。
細碎的說笑聲,隔著屏風傳來,蕩漾在夜色裡,恍然覺得,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