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即歸處。
將一身風塵僕僕洗淨,換了一件銀紅的家常袄子出來,罩上一件淡粉的披風,被家人簇擁著來到對面的沈府用膳。
來到門檻往內一探,祖母一身湛藍的缂絲褙子端坐在上首,老眼昏發,滿頭銀絲,垂垂老矣,仿佛已邁不動腿腳,父親沈瑜一身正三品的孔雀補子坐在左下首,端得是滿身沉肅,官威赫赫,細瞧,卻發現他雙眼通紅,隱隱克制著情緒。
沈妝兒淚意翻滾,捂了捂嘴,嬌滴滴喚了一聲,“祖母,爹爹....”
到了長輩跟前,再大的姑娘還是孩子。
她撲在老太太腿跟前跪下,給二人各磕了頭,又趴在老太太膝蓋上泣不成聲。
老太太眼神不太好,布滿溝壑的手背輕輕拍打在沈妝兒後頸,喃喃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聲音也鮮見的乏力了許多,仿佛撥不動的古弦。
沈妝兒滿臉撼狠,怪自己沒能早點回來,每回家信人人告訴她,祖母很健朗,父親仕途順遂,闔家婚事都很妥帖,孩子也很上進,她便一心撲到運河經營,哪曉得待她攜一身榮耀回歸,家老已遲暮。
沈妝兒心口鈍痛,抱著老太太不放,
“妝兒一定好好陪您,短時日不再走了....”心裡謀劃著住個半年再回宜州,以後哪怕回了宜州,也要常常回家,這一次嘗試過,走馬車最快三日可抵達,一月兩月的回來一趟,也不費神。
闔家團圓總是喜慶的,大家伙哭了一陣,又聚在西次間用膳,還未開動,外頭傳來管家稟報,說是宮裡賜來膳食,特地囑咐闔府不必驚動,徑直將十幾樣精美食盒奉入八仙桌上,眾人跪下謝恩,又打發了內侍,方重新入席。
這一席吃得熱熱鬧鬧的,有了沈妝兒,這些年沈家日子好過許多,曹氏這個家也不難當,因弟弟任閣老,朝廷不許兄弟同朝為官,將沈璋外放去了揚州任四品守備,是個極好的差事。
這些年曹氏有意讓大夫人重新出山,自己好跟著丈夫去任上松快松快,隻是礙著老太太年邁,這才一直沒動身。
“你回來了也好,年後便讓你大伯母掌家,你與你大嫂在一旁幫襯著,便讓嬸嬸我去享享清福...”曹氏眼縫裡都盛滿了笑意。
託了沈妝兒的福,沈家在朝中已是舉足輕重,曹氏這些年賺足了風光臉面,便想去揚州過過清闲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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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落,卻被老太太啐了一口,“她一回來,你就鬧她,你怎麼不吩咐自己女兒?再說了,慕哥兒媳婦做的不挺好?”
曹氏笑眯眯的,也不氣惱,討好道,“母親,老大媳婦自然是要當家的,隻是恪兒明年開春就要嫁人啦,再說了,恪兒哪裡比得上妝兒能幹,喲,妝兒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你在宜州的事跡傳遍了整個京城,有人去了宜州回來,在茶樓裡說書,可把你吹成了九天仙女下凡。”
沈妝兒差點笑岔氣。
言談間提到玫兒的丈夫楊三郎,已在都督府任五品督糧官,前不久去了一趟江南,年前能趕回,玫兒生了兩個孩子,頭胎是個兒子,二胎是個女兒,沒成想她經歷退婚,匆忙將就嫁了,反倒是嫁了一戶好人家,婆媳和睦,丈夫恩愛,有兒有女,十分順遂。
秀兒的丈夫呢,姓周,原來是南陽周氏族人,可把沈妝兒給唬了一跳,
“是宜州與南陽搭界的和園鎮周家?”
“是呀,姐姐曉得和園鎮?”
“可真是有緣,我手底下的一名幹吏正是周家長房的公子,名叫周運。”
秀兒激動地放下了筷子,“我聽夫君提起過,他有位族兄名周運,性子最是執拗,卻是端正公允,十分難得的人物,原來竟是姐姐的人!”
“周家家風清正是個好人家。”沈妝兒由衷贊道。
那周公子雖然出身不算顯赫,卻曾經沈瑜提拔,對沈家感恩戴德,與沈秀兒也是情投意合,如今正在翰林院任職,前途無限。
沈妝兒注意到,眾人提了其餘郎君,唯獨未提大姐夫霍許,妝兒心中有不妙的預感,隻是見沈嬌兒一臉和氣的笑,倒也不好當面問,將憂慮壓下,一家子熱熱鬧鬧用了膳。
沈瑜出門時將沈妝兒叫到廊庑下說話,
“你與殿下是怎麼回事?”
沈妝兒一回來,他仔細打量了女兒,不像受傷的模樣,他心中疑竇漸生。
面對父親的垂問,沈妝兒眼眶泛酸,嘴唇颌動了幾下,艱難地擠出聲,“爹爹,我在客棧遭遇山體滑坡,殿下為了救我,受傷跌落水崖,九死一生.....”她強忍著哭意,顫聲道,
“爹爹,您去看看他好不好,我不太放心...”
沈瑜聞言眼眶一紅,心頓時扭到了一塊,一時後怕女兒出事,一時對朱謙感激無以復加,想要細問詳情,卻又覺得沒必要,千言萬語匯成一句,“我這就去東宮。”拽起蔽膝,迅速往夜色裡踱去。
沈妝兒在廊角輕輕捂了捂臉,擦拭了眼角的淚,重新換了一副面容入了暖閣,姐姐妹妹們都要回府,相約明日來探望她,又約著讓沈妝兒一家一家去吃席,沈妝兒應下了,夜裡擱在老太太懷裡親昵地撒嬌,老太太對她一如當初,先問了宜州的情形,十分意外,
“難怪你不想回來....”很是驕傲,“如今你也不必靠誰,當真是活成祖母最喜歡的模樣。”
後又問起與朱謙怎麼辦?
沈妝兒羞澀地垂下眸,將紅豔豔的臉蛋往她懷裡蹭了蹭,“祖母,孫女身心已是他的,自是一心對他,名分嘛,他給就給,不給也不重要,我半年住在京城,半年去宜州,兩頭都顧上,多好。”
老太太心裡想,人家名分已經給你了,就怕你不樂意要,她抿抿嘴笑而不語,這種事還是人家小兩口自己去說,她就不搶朱謙的彩頭。
不過聽了這話,明白二人已和好如初,斷了四年糧的男人一朝討得女人歡心了,又在宜州那樣的地兒,無拘無束,怕是早就睡一個被窩裡。
沈妝兒這次回來臉色不太好看,莫不是懷上了?
這個念頭一起,老太太坐得正了些,也不敢直言相問,上回煜王府的事還歷歷在目,不敢聲張,更怕沈妝兒空歡喜一場,便旁敲側擊問,
“在一起多久了?”
老太太特地問一句,顯然是那個意思。
沈妝兒一張臉俏到通紅,連耳根都透著血,拽著袖子不好意思回,
“也就他回京前的半個月.....”
怕老太太責備她不知輕重,沈妝兒窘迫解釋著,
“孫女其實也沒打算與他成婚,他身份擺在那裡,我也不樂意去當什麼太子妃,如今就很好,所以就打算迷迷糊糊過得了....”末了又亡羊補牢道,“我也可以與他寫婚書,讓他給我當贅婿...”
老太太氣笑了,“虧你不知羞,堂堂太子給你當贅婿,你問他老子爹答不答應?”
沈妝兒噗嗤一笑,掩了掩嘴,“他自個兒答應的....”
朱謙是個說話算數的人,她說要在宜州寫一份婚書登記在宜州簿頭上,朱謙應下了,還是滿心歡喜應下的,生怕她不給名分似的。
老太太倒是信了,“太子也是籌謀著與你兩頭過日子的。”從朱謙並未聲張立太子妃一事便可知曉,此事她也是從沈瑜處聽得,沈瑜為了讓她放寬心,悄悄告訴了她,她從不與第二人說過。
這一日過於乏累,祖孫倆一道在暖閣裡歇下。
次日晨起,老太太先醒,悄悄去了外間炕上坐著,不許任何人打攪沈妝兒,也吩咐婆子沒有天大的事不要來正房稟,好讓沈妝兒睡個踏踏實實的覺。
這邊女婢輕手輕腳端來早膳給老太太享用,老太太才吃了個半個包子,一疊蔥花卷,便聽到裡屋傳來嘔吐聲,她心噔的猛跳了幾下,二話不說淨了手,由常嬤嬤攙著匆匆入了內室。
果然瞥見沈妝兒裹著月白的外衫趴在塌前,往痰盂裡吐酸水。
老太太悄悄與常嬤嬤對了個眼神,不動聲色坐在她身旁,留荷已將沈妝兒攙起,替她掖了掖唇角,老太太吩咐留荷道,
“去取酸梅湯水來。”留荷應了一聲出去了。
這頭沈妝兒仰身靠在引枕,脹紅的臉色漸漸平復,露出一臉的蠟黃來。
老太太湊近細瞧了下,越發定了主意,吩咐常嬤嬤道,“快些去請大夫。”
沈妝兒失笑擺擺手,“祖母,我不過是不適應車馬,來的路上便吐了一程,不打緊的。”
老太太沒戳穿她,朝常嬤嬤使了眼色,常嬤嬤悄悄出去了,她拉著沈妝兒語重心長道,
“你如今什麼都別想,愛惜自己的身子是第一要位的。”
沈妝兒也就沒推辭。
不一會,丫頭端來水給她漱口洗臉,留荷又伺候著她用了些清淡的粥食,一盅燕窩,一小碗人參湯,
“對了,雋娘與容容到了院外,要給您請安。”
“讓她們進來吧。”
沈妝兒換了一身家常的褙子,隨著老太太在外間落座,兩個丫鬟進來磕了頭,沈妝兒細問沿途經過,二人在京城苦等沈妝兒不回,急壞了,沈妝兒隨口遮掩過去,吩咐二人先下去歇著,又問老太太道,“祖母可有穩重可靠的人,我想將二人許個人家。”
老太太失笑道,“雋娘有個青梅竹馬,就在京城鋪子裡幫忙,容容呢,倒是可以在家生子裡物色一個。”
恰在這時,恪兒過來請安,陪著沈妝兒話闲,四年未見,恪兒比先前話多了不少,原來這些年府上姑娘出嫁後,二夫人留著恪兒幫襯家裡,將性子也養得開朗少許。
二夫人忙完早事,過來探望二人,常嬤嬤帶著一位年輕御醫不聲不響跟了進來。
都是一家人也不好讓誰避開,老太太又覺得這次怕是十拿九穩,就大大方方讓人把脈。
來的是馬漁的徒弟馬旭,二十五六的年紀,生得一臉白淨,倒像個書生,馬旭笑呵呵請了安,端著錦杌在沈妝兒跟前坐下,把脈時,神色一斂,十分專注。
半晌,他忽然開口問沈妝兒,
“郡主好日子多久沒來了?”
沈妝兒心咯噔一下,險些失態,“什...什麼意思?”
屋內頓時一靜,二夫人曹氏,四小姐沈恪兒,人人緊張地看著沈妝兒。
恰恰聽雨吃飽喝足過來伺候沈妝兒,聽了這話,扒在門口哎喲一聲,
“主子的月信好像推遲了....本該是中旬來的,都推遲七八日了...”
沈妝兒心咚咚跳得厲害,仿佛要膨出來似的,不可能,上一回也是月信推遲,有嘔吐跡象,卻被診斷無孕。
她根本不敢信,眼眶湧上些許湿意,帕子拽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詢問,“你有把握嗎?”
馬旭聞言失笑,“明顯是滑脈,豈能診錯?”
沈妝兒也很想相信啊,可是上回的事依然在心底刻下了陰影,所有眼睛盯著她,沈妝兒卻厚著臉皮正色問他,
“你師傅呢?在忙嗎?”
馬旭一聽便明白了意思,這是不信他。
也對,沈府來請的是馬漁,隻是師傅去了一趟保定,回來便病了,於是他便抱著醫箱來了沈府,可這實實在在是滑脈,月事又推遲了數日,板上釘釘的孕像,怎麼可能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