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自是顛龍倒鳳,紅浪蕊蕊,不待細說。
朱謙這一趟,果然給宜州帶來不少人手,有國子監□□,工部匠師,吏部與戶部的小吏,大約共有二十來人,小六隻是個內侍還鎮不住他們,朱謙特地將溫寧的弟弟溫秀,從鴻胪寺調來此處,負責協助沈妝兒督查諸務。
溫秀原是鴻胪寺五品郎中,因兄長的緣故,背靠東宮這棵大樹,在京城十分有臉面,他來此處,必能震懾住各路鬼神。朱謙還給溫秀按了個官職,名為宜州守備,從四品之職,如此便能放開手腳,大有作為。
有了溫秀主持局面,沈妝兒果然松了一口氣,抓大放小,每日過去問問進度,拿拿主意便可。這麼一來,宜州的班子就這麼搭建成功,胡顯林管民政,周運管財政,溫秀主持大局,下轄吏政,小六則相互調和,行監督之實。沈妝兒穩坐釣魚臺。
胡顯林這個人心眼多,私下尋到沈妝兒,憂心忡忡道,
“郡主,這個溫秀是朝廷派來的,朝廷該不會見宜州日漸繁盛,又想插一手?”
沈妝兒已習慣胡顯林一腔小心思,失笑道,“你呀,整日憂心忡忡的,這個溫秀與我相熟,曾是煜王府長史的親弟弟,給他一個朝廷的名銜,是為了方便他辦事,他實則是歸我管,他若敢做出背叛我之事,我隨時可將他遣走。”
胡顯林聽了這話,稍稍放心一些。
周運每每瞧見胡顯林鬼鬼祟祟的,就知道沒安好心,悄悄踱步跟來,聽了這話,氣得捏住了他耳郭,“你哪裡是擔心溫秀不懷好心,你是覺得有個人壓在你頭上不樂意吧?你摸著良心說說,讓你來當這個守備,你做的了嗎?有幾把刷子就幹幾把事,能讓你管著民政,已經是很看得起你了。”
胡顯林被人踩了尾巴,氣得與周運扭打起來。
沈妝兒見多不怪,從容坐在案後批閱文書,胡顯林這個人雖有些混不吝的心思,可做事還是有些能耐,宜州一帶他摸得很清,三教九流都有交情,他就像是地頭蛇,想要治好宜州,這樣的人不可或缺,周運呢,性子耿直,難得是十分忠心,他又是當地大族出身,家中門風清正,甚有威望,有他在,胡顯林出不了亂子,宜州出不了亂子。
沈妝兒最後給二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宜州守備這個職位,誰都可以來做,今日是溫秀,明日又或許是旁人,但是你們二人,誰也替代不了,當然,若哪一日你們願意高升,我可舉薦你們去朝堂任官。”
“不不不...”胡顯林連連擺手,“我就跟著郡主,郡主不嫌棄我,我伺候郡主一輩子,我在這山頭呆慣了,一家老小都在這,跟著郡主過上了好日子,舒服自在,才不去趟朝堂那渾水...”末了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忙住了嘴。
沈妝兒笑了笑,“朝堂那趟子渾水,別說你,就是我也不想去沾。”胡顯林哈哈大笑。
周運則躬身一揖,正色道,“我周運胸無大志,就願意看著一地百姓安居樂業,民富國強,願意追隨郡主,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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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從最開始相互試探,慢慢磨合,到如今已親如一家,時光荏苒,竟是過去了將近四年光景。
朱謙在宜州陪了沈妝兒半個月,提前回了京。
沈妝兒等書院落定,各路人手到位並安置妥當,方著手回京。
當真要回去,大有近鄉情怯的茫然,也不知京城如何了,家人都如何了。
雋娘,聽雨和容容三人跟著她四年,眼下聽聞要回京,個個淚流滿面,充滿了期待。
沈妝兒看著三個丫鬟,心中感慨,幹脆這一次回去,將她們配了人,安安心心在京城過日子。
收拾行裝時,聽雨察覺到沈妝兒這等心思,當即跪了下來,搖頭道,“奴婢是您撿來的,誰離了您,奴婢不能離,您在哪兒,奴婢便在哪兒。”
前世聽雨便是那個能隨時為她赴死的人,沈妝兒心頭撼動,將她拉起,溫聲問,“你也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哪,我以後定是宜州京城兩頭跑,你能跟著我嗎?”
聽雨還未想過嫁人的事,支支吾吾的,窘得眼眶發紅,小嘴癟起,哭出聲來,“奴婢不管,主子若不要奴婢,奴婢便不活著了...留荷已配人了,雋娘與容容老子娘都是老太太的人,她們都有根,奴婢的根是主子您,您棄了奴婢,奴婢沒了奔頭....”
沈妝兒聞言心口鈍痛,連忙將她抱入懷裡,“是我錯了,既是如此,那好,隻要你不後悔,你便一輩子跟著我,我定不會棄你的。”她怎麼可能拋棄聽雨,她隻希望她能安生過日子。
聽雨明白她的顧慮,破涕為笑,“主子,您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的快樂是什麼,您覺得安生日子好嗎?既然好,您為什麼不去過?”
沈妝兒啞口無言,愣了愣回道,“言之有理。”
“我也不喜歡去伺候人,我就想跟著主子您,見見世面,在宜州幹出一番事業,再走遍大江南北。”
沈妝兒捏了捏她臉頰,“好!”
這一回去,大大小小裝了十幾輛馬車。這還不算多的,各地的年貨早就沿著商隊送回了沈府。
這一次帶上的是宜州的山貨。除此之外,沈妝兒還從庫房拿出不少壓箱底的寶貝,打算回去送禮,除了家中親戚外,還有宮裡的林妃,這些年二人偶有信件來往,林妃每回寫信嘮嘮叨叨一大堆,沈妝兒給她送去一些上好的皮子與珠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沈妝兒心如明鏡,皇帝對她有諸多優待,不無林妃的功勞。劉瑾更不待說,事實上,劉瑾趁著出京辦事,來過宜州兩趟,二人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系。
回程未選水路,而是行馬車,一路浩浩蕩蕩轉去開府府,沿著懷慶往北,一路過保定府便可直抵京城。也不知朱謙有意還是無意,從京城通往宜州,原也沒這麼順暢,這些年陸陸續續修了寬闊的官道,沿途暢通無阻,
陸路顛簸,起先兩日還受得了,過了太原府,便吐得厲害。
“上回去武威,幾百上千裡的路都走了,也不見您這般受罪,這回是怎麼了?”
聽雨一面替她擦拭唇角,一面將酸梅糕遞入她嘴裡。
容容因暈吐厲害,在開封府留了下來,沈妝兒吩咐雋娘照看她,留下幾名護衛,晚些時候再趕路,隻餘聽雨貼身伺候。
沈妝兒面色發白,渾身冒著虛汗,恹恹地躺在軟塌歇著,“半年不曾行車,一時還沒適應過來....”容容自來暈車,啟程之前備了不少酸梅膏,她留在開封府,餘下的全部給了沈妝兒,含一口下去,胸口的惡心淡去不少,渾渾噩噩地睡了一路,竟是到了保定府。
沈妝兒身子受不住,決定在保定歇一晚再啟程,這樣一來,明日便可回京。
沿途都有消息送回京城,四年未見的姑娘要回來了,沈府上下喜極而泣,翹首以待。
然而沈妝兒與沈府眾人不知,沈妝兒未抵京城之前,關於她與朱謙的婚事,朝中九卿,內閣大員齊聚養心殿吵了起來。
自朱謙時不時離京,皇帝被迫搬來養心殿,每日初一十五過問軍國大政。
朱謙的意思很簡單,想給沈妝兒一個名分,至少太子妃的金冊得送到她手裡,她可以不用這個身份,這個身份卻隻能是她的,也是為了給將來的孩子尋一個名正言順的出身。
他剛起了個頭,顧盡忠與翰林院掌院跳起來反駁。
“怎麼可以?太子妃是未來國母,當大婚,昭告天地,祭太廟,豈可通過一道詔書草草就定,再者,太子妃必須常守宮殿,為萬民表率。”
工部尚書是朱謙心腹,立即反駁,“您說的萬民表率是什麼?困在閨房嗎?這麼說,顧大人您怎麼不將自己女兒困在後宅?聽聞您的女兒借您的勢在老家開了一家書院,打著您的旗號收徒納弟,拐騙了不少束脩.....”
“你.....”顧盡忠老臉脹得通紅。
雙方人馬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沈妝兒的父親沈瑜則幹脆裝聾作啞。
最後矛頭齊齊指向皇帝。
皇帝按著眉心,臉色愁的化不開。
這件事無異於離經叛道,隻是皇帝自來也不是墨守成規之人,朱謙與他稟報時,他隻有一個要求,孩子必須名正言順,其餘的他便撂下不管,皇帝幹脆將手一擺,整個人往龍塌窩去,
“你們商議,內閣與司禮監若同意,朕無話可說!”
話題又拋了回來。
顧盡忠等人見無計可施,齊齊拽著內閣首輔王欽的袖子,
“王相,此事該你來拿主意,快些定奪,決不能讓太子幹出這等匪夷所思之事!”
朱謙坐在皇帝身側的圈椅,擒著茶杯淡淡看了王欽一眼。
王欽卻沒看他,隻是嫌棄地將顧盡忠等人的手指給掰開,然後朝皇帝的方向跪了下來,
“陛下,平章郡主將宜州治理得欣欣向榮,可見巾幗不讓須眉,太子妃也好,皇後也罷,所謂國母,自當以天下為己任,急民之所急,解民之苦,郡主無疑是個中翹楚,有這樣的母親,必定出一代明君。臣以為,與其說太子是縱容平章郡主,不如說,是太子與郡主為培養下一代君王探索出的新法子,臣相信新主子,必定能像陛下當年一般,深入民間,腳踏實地,又能高瞻遠矚,有全局之謀略。”
皇帝當初就是被朱謙這番構想所打動,今日正好借王欽之嘴,來說服朝臣。
王欽這番話,一來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二來是告訴朱謙與皇帝,未來的君主必須是沈妝兒所出。
朱謙應下,他便可為朱謙掠陣。兩個人這些年見面話不投機半句多,卻達成了無聲的默契。
朱謙自然明白王欽言下之意,將茶盞擱下,
“王相所言甚是,孤也是如此作想。”
有了這句話,王欽當即表態,
“陛下,臣以為,太子所請,可準。”
與此同時,新任司禮監掌印劉瑾也長身一揖,
“奴婢也認為,此計可行。”
前不久,朱謙為了謀劃這樁事,尋了個借口將馮英打發去太液池伺候皇帝,提拔劉瑾為司禮監掌印,為的就是今日。
擬旨的內閣首輔答應了,披紅的司禮監掌印也應允。
還有其他臣子什麼事?
顧盡忠等人被按著鼻子認下這樁事。
東宮已有太子妃了,偏偏還按下不表,不讓人說,嘖,娶個媳婦,還任由人家胡天胡地的玩,太子寵人也沒邊了。
就這樣,冊封的聖旨與金印齊齊送入東宮,這樁事隻按皇家規程辦,卻不公布於眾,除了今日與會的幾名大臣,其餘人一無所知,這樣,便可不束縛了沈妝兒,也能有名正言順的身份。
朱謙所謀塵埃落定,坐在圈椅裡片刻,按捺不住,抽起一件大氅,冒著嚴寒往殿外奔去,“孤要去保定接她。”
第72章
沈妝兒所下榻的客棧並不在保定府的城內, 而在郊外的君來客棧,保定背靠京城,是物流集散之地, 許多通往京城的客商旅人在城郊露宿, 沈妝兒當時嘔吐得嚴重,眼見有一家客棧,小五便喊停, 將她放了下來,就這麼在君來客棧住下。
晌午後一覺睡到日暮, 用過晚膳,心裡有些悶, 順著客棧外的遊廊,來到後院賞景。
君來客棧依山而築,周遭一片松柏蒼翠,偶有燈盞點綴,夜色迷離,沈妝兒瞥見後院有一白玉石欄打造的觀景臺, 打算過去瞧一瞧, 她這身穿著不俗,頭上還插著獨一無二的鳳翎,稍有眼色的人望見她,隻覺這通身的氣派, 非富即貴,擔心衝撞貴人, 遂悄悄退去。
隻剩她與聽雨, 小五三人。
暮色已深, 下午剛落了一場雨, 遠方山色空濛,隱約可見一條湍急的河流從山脈中穿過,夜風伴隨淙淙的水聲獵來,掀起她杏色的衣擺,頭上的鳳翎熠熠生輝,恍若展翅欲飛的鳳凰,她迎風而立,隻覺神清氣爽,心口不那般難受。
已是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凍,沈妝兒裹著一件狐狸皮鬥篷,粉紅的小臉陷在那圈絨毛裡,玉雪可愛。
忽然身後響起一聲極低的請安聲,
“殿下....”
沈妝兒聞聲一驚,當即回眸,卻見朱謙一身玄衫如松,外罩銀灰色大氅,長身玉立站在廊下,他眼神深邃,一貫冷清的眸子此刻卻如烈火灼灼。
沈妝兒心頭一松,意外地眨眼,“殿下,你怎麼來了?”眼見沈妝兒快步要下來,朱謙擔心地滑,立即跨上玉臺,伸手攙住她,“夜不能寐,特來接你。”從京城疾馳至此處,也就一個時辰。
沈妝兒露出腼腆的笑,拉著他往遠山一指,“那邊山頭隱約有星火閃爍,是何處?我看過山川圖,是不是西山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