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了一件茜色的長裙,一件香妃紅的對襟長褙,烏發未挽鋪在後背,提著裙擺出來,俏生生立在他跟前,“好看嗎?”
幾縷光線投進來,杏眼雪膚,不施粉黛,歲月總是極為優待她,快四年了,她氣色養得越發好,整個人水靈靈的,散發著鮮活的朝氣,還跟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似的。
朱謙一時望出了神,被那狐狸般的眼神一勾,心堪堪軟了大半個,雙手覆在她面頰,輕輕將那碎發往耳後一撥,目光繾綣在她臉上流連,貼著她眉心吻了吻,
“很好看,特別好看....”
用過早膳後,二人一道出了門。
每日錦衣衛都將朝中公文送來宜州,沈妝兒幹脆在宜州衙署闢了一個小院給他,朱謙是微服私訪,也就沒聲張太子的身份,行事極為低調。
沈妝兒回到前院衙署,整整三年半,宜州及運河的開拓已是有條不紊,這一日胡顯林恰恰將宜州最新的人口統計簿冊給送了上來,
“截止今年七月底,咱們宜州山民共有六百多戶,比起您剛來時多了一百戶,這一百戶有外地遷入,也有人口增長分家,落籍宜州的商戶有一百戶,這裡大多是外地遷入,至於其餘未落籍的客商則有五百多戶,最開始您為了吸引商戶來運河經商,隻在抽分局依照船料大小收通過稅,一律不收商稅,如今運河通航剛好整整三年,咱們是不是要更改政策了?”
沈妝兒頷首,“沒錯,我今日來便是要將這道公文給擬定,三年期滿,客商與坐商依據經營種類不同,差次收稅..”看了一眼周運,
“你弄清楚朝廷關於鹽稅、契稅、當稅、牙稅等不同稅種是如何收稅的,咱們在朝廷的基礎上降一些便可。”
周運倒是早早就了解清楚,遞上一道公文給沈妝兒,
“都在這呢,至於擬定的稅率,下官也做了個預計,郡主您參詳參詳。”
沈妝兒接過來瞧一眼,她對朝政賦稅並不是特別熟悉,如何定稅既不傷害商人利益,又能達到收稅的目的呢?
看了半晌,她忽然有個念頭,平章運河連接南北兩大水脈,大大縮短了湖湘,江南通往西北的路程,這三年來,江南運往西域的貨物鮮見增多了,若是不收稅,或者少收稅,吸引更多商戶入駐如何?
她現在的銀子多到用不完,壓根不在意多掙與少掙,讓運河繁榮起來才是她的夢想。
此外運河兩岸還有不少空地未賣,完全還有餘地大幅吸引商戶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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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知道朝廷怎麼想?聽聞那個戶部尚書極摳,一直盯著運河抽分局的稅率不放,意圖壓低她的份額,是朱獻給駁回去了。
等等,現成的能做主的人不就在這嗎?
沈妝兒總算感受到了監國太子在這裡的好處,笑眯眯將公文揣好,不聲不響來到偏院。
朱謙一身玄衫坐在案後,臉色嚴厲地在訓斥什麼,看樣子是出了狀況,自重逢以來,他在她面前極近溫柔,倒是差點忘了這位從來是雷厲風行之人。
不知說了什麼,極是簡短地交待了幾句下去,錦衣衛同知迅速領命而出。
朱謙偏首,忽然瞧見不大不小的院中,立著一道溫婉的身影,她手裡拿著公文,用手遮了遮陽,朝他露出一個俏皮的笑。
再多的煩惱都沒了。
朱謙起身迎了出來,
“你怎麼來了?”
沈妝兒將那道文書遞給她,裝模作樣地行禮,“臣女有事請教殿下。”
朱謙忍俊不禁,將公文往手中一擱,牽著她入內。
沈妝兒便將自己想法告訴他,朱謙眯著眼一面翻閱公文一面沉思。
“一律免收商稅行不通,你是在跟朝廷搶人,這怕會引起其他有封地的諸王不滿,朝廷也不好統一管轄,但你可以這樣,所有進入宜州地界經商的商戶,免收前三年商稅,如此一來,你吸引商戶的目的達到了,也不損害朝廷的利益,我剛剛瞧了一眼宜州人口增長速度,一年比一年快,我相信再過一年,兩岸的鋪面位置便可佔滿.....”
修長的手指捏著太陽穴的位置,揉了揉,腦海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不過,你這個想法我倒是可以推行至他處,比如與蒙兀互市的武威,東南方向的泉州,在這些地方隻收關稅,不收商稅,以吸引更多的商賈來我大晉通商。”
朱謙想到這裡,神色微亮,定定看著沈妝兒,“你這個想法極妙,這些年大晉國庫不算充裕,父皇在位,重農抑商,我朝比起宋朝商肆規模與稅額是遠遠不足,腹地免稅傷及國本,若在邊關推行,可大幅度活躍商貿。”
他大有一種,有賢妻如此,夫復何求的感慨。
等等,她現在還不是他的妻呢。
朱謙壓下心頭的苦澀,回她,“妝兒,宜州運河兩岸的商戶,照常徵稅,我可準你稅率比朝廷低上一成,不過,這樣一來,人會越來越多,宜州多山,地窄人稠,回頭你負擔得起來嗎?”
沈妝兒道,“這正是我眼下最頭疼之事,我打算在附近尋一塊地兒,建一棟書院,孩子多了,總得要進學,還想請你從太醫院派個能幹的人手來,替我將縣衙的醫署給搭建起來,宜州以前隻兩名官員,我初來乍到,許多事便是草草擬定,如今三年過去了,咱們宜州戶籍在冊的人口有八千多人,這還不算客商與過路的旅客,我粗略估計,每日運河一帶來來往往有一萬多人,這樣一來,諸如醫藥,巡邏等便都捉襟見肘。”
“對,”朱謙扶著下颌尋思,“不僅如此,隨著商貿發達,五百料以上的船隻會越來越多,但目前運河還承載不了,我意在,由朝廷出面,整頓均水與洛水上下遊,擴充河道,如此一來,不僅宜州,便是運河兩端延伸出的襄陽等諸地,都能得到惠及。”
朱謙畢竟是太子,著眼是整個大晉,謀的是一國之利。
“這個主意好!”沈妝兒滿眼贊成,“前段時日有一艘五百料大船堵在抽分局下遊,後來被迫改由陸路入長安。”
二人你來我往,從巳時議到下午申時,沈妝兒又談起她在蘇杭的絲綢莊,如何擴大規模之類,越發滔滔不絕,勢頭十足。
她經營宜州三年多,已積累不少經驗,而朱謙呢,畢竟是監國太子,手掌乾坤,能看到沈妝兒看不到之處,更能做她的堅實後盾。而沈妝兒也能給他帶來諸多奇思妙想,令他大開眼界。
他的姑娘,真的不一樣了,能與他肩並肩,以蒼生為己任。
一場涉及整個大晉的商稅變革,便悄悄在這間小屋子裡萌芽。
接下來兩日便陪著她在宜州各地巡視,原先朱謙還想多待幾日,偏偏沈妝兒急著將擴充運河一事落定,催著他回京。
夜裡坐在圈椅,將所需人手和物資,列了一張清單遞給他,
“快些回去吧,將我要的人手全部調派過來,俸祿都由我出,選一個馬漁的徒弟,還有工部營建的匠師,再來兩個精通賦稅算籌的循吏,對了,還要書院的□□,你可從落榜的舉人中選,籍貫在宜州一帶,定欣然前來......”
朱謙看著滿心撲在運河經營的小女人,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俯身堵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
暈黃的燈光下,她那張清秀絕倫的臉泛著勃勃生機,譎光爍然,杏眼睜得水汪汪的,朱謙扣住她後腦勺,加重力道,清雋的眉眼在她面前無限放大,毫無瑕疵,每一處線條流暢而秀挺,沈妝兒的心漸漸被他籠在一處,也意識到自己的催促令他不快,逢迎地湊上來吮了吮他的舌尖,朱謙幾乎倒抽一口涼氣,再也按捺不住,將她整個人捧在懷裡,大步進入內室。
朱謙一直克制得厲害,那日在山上,她親口允諾給他機會試一試,他便不敢欺負了她,這幾日隻顧著伺候她,她倒是快活了,轉背一腳便要將他踢開。
他是真的舍不得走,貪戀地逡巡著她每一寸肌膚,燙染下灼熱的痕跡,撩開她湿漉漉的頭發,重重在她面額銜了一口。
從未這般酣暢淋漓,更像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逐。
沒了宮牆的束縛,二人都格外放縱,或許這才是愛情該有的模樣。
遺憾的是,他無名無分。
第71章
餘韻未歇, 骨頭仿佛被他拆散了,渾身上下每一個縫隙都鑽入了他的味道。沈妝兒擁在被褥裡,半點動彈的力氣都沒有, 隻懶洋洋問道, “殿下走了嗎?”
這陣子每日睜開眼,他都會在身邊。
今日沒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定是已啟程。
聽雨打好了水, 輕聲回道,“殿下辰時初刻便出發了, 囑咐奴婢告訴您,他很快會回, 讓您別想他。”
沈妝兒嗤笑了一聲,她哪裡還是原先那個沈妝兒,沒有功夫去想他,她現在日子充實著呢,宜州像是一個完全屬於她的王國,她可以盡情在這裡耕耘, 營建成她想要的模樣。
喜歡他, 卻不沉迷於他,享受他的在,與不在。
沈妝兒賴了一會兒床,收拾停當便帶著小六出了門, 這些年小六掌外,小五掌內, 沈妝兒私產都由小五負責打點, 宜州諸事則是小六出面的時候多。
今日天陰, 清晨下了些小雨, 路上有些湿滑,一路能遇見鄔堡附近的農戶山民,瞧見她便熱情地打招呼,說是今日得了什麼好吃的要往鄔堡裡送,大家都十分愛戴她。
礦藏的事有條不紊開展,錦衣衛同知容稜依然留在宜州,若是擴充河道,還需事先籌備,若是損及桑田,該如何補缺等等,都需要有預案,這一日便忙這個事了。
再到營建書院,沈妝兒早有這個念頭,一個月前遣周運去一趟嵩山書院,意在宜州開一家分院,派些□□過來幫襯,嵩山書院面上回復得很好,暗中還在權衡,沈妝兒便不著急,先把地兒尋好,召集百姓與民工開幹,學舍建起,嵩山書院不來人,還有國子監。
半個月眨眼一過,朱謙在十月中旬趕回了宜州。
披星戴月,一身寒霜,眉眼卻是溫煦的,帶著疲憊與欣喜,將她擁入懷裡。
“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抱了會兒又將她松開。
身後兩個箱子一道抬入待客室。
沈妝兒翻開箱子,裡面是一包包各式各樣的衣物,打開細細的瞧,有玫兒給她做的帕子腰封,曉得她喜歡穿軟底鞋,按照春夏秋冬花樣,給她做了幾雙,還有五妹妹與四妹妹給她做的活計,秀兒還在自己的包袱裡夾了一卷詩書,是沈妝兒臨行前交待給她的課業。
沈妝兒捧著那卷詩書,晶瑩的淚水緩緩滾落,泣不成聲。
雙雙長大了,畫了幾張畫,還將周邦彥那首《蘇幕遮》思鄉的詞抄給了她,仿佛能想象小姑娘字正腔圓念著“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的模樣。
朱謙靠近她,指腹輕輕將她的淚痕給拭去,“妝兒,你出來近四年,家裡人都很想念你,今年隨我回京過年可好?”
沈妝兒也有這個念頭,原先避開京城是擔心前太子妃的身份,給沈家招來禍事,如今自然是不必顧忌了,“那我今年回京過除夕。”破涕為笑。
朱謙星夜兼程一路辛苦,先安置他用了膳,二人一道沐浴回了房,夜裡將她攬入懷裡,她枕著他臂膀便問,“我祖母身子可好?”信件裡回回說好,她猜朱謙帶這些東西來定是去過沈府,約莫見到了祖母。
朱謙語氣果然遲疑了幾分,沈妝兒見狀心頓時揪起,扭頭坐了起來,“快告訴我。”
朱謙瞧著她發紅的眼眶,輕聲嘆了一息道,“祖母鮮見蒼老了不少,精神狀態不復當初,這也是我讓你回京的緣故....”
沈妝兒淚水決堤而出,啜泣道,“定是惦記我的緣故....”
朱謙摟著她,輕輕在她背心安撫,他沒告訴她真實緣故,他去見過沈老太太,老太太著實憂心沈妝兒,總覺得孩子一個人在外頭,孤苦無依,憔悴不堪,他也言明過,他會這樣陪著沈妝兒到老,老太太半身入土,看得比年輕人長遠,“非長久之計...”
簡簡單單一句話道出個中真諦。
朱謙聽了那句話沉默了,他親眼瞧見沈妝兒在宜州的作為,若她是男子,亦可以經天緯地,他極是欣賞,更不願意阻攔了她,不僅不阻攔,還要想方設法成全她才行。
可是他們會有孩子,一旦有了孩子,很多事情便不一樣。
尤其這個孩子,會是未來太子。
不過朱謙來的這一路,已想的很明白,既然孩子會是未來太子,更要懂得民間疾苦,一年可有半年隨沈妝兒在宜州熟悉庶務,另半年回京接受翰林院夫子的教導,一張一弛,聖人的大道理得學,州縣的民政軍政也得學,如此不是更好嗎?
想要培養一代君王,必須書本與實踐相結合。既有高居廟堂之眼界,亦能讓所有國政落於實地。
朱謙茅塞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