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畫軸往旁邊一撂,指了指旁邊坐著的一蹲瘟神,
“想給朕分憂,先把他的婚事解決。”
十王朱獻聞言,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
“皇帝爹,兒子剛剛所說句句肺腑,您不能隻疼七哥,也得疼些兒子,兒子不娶寧倩。”
皇帝聞言臉色一板,“你齊王叔已去寧家說項了,隻差禮部下聘將婚事定下來,你好端端的,鬧什麼!”
朱獻據理力爭,“那寧倩囂張跋扈,等兒子娶了她,王府還不被她掀了去。”
皇帝一拍御案,“你早幹嘛去了!”
朱獻一口氣憋在胸中,不上不下,昌王府原先有意與寧家結親,寧家見昌王與王儲無緣,轉背盯上了他,一再託宗正卿齊王叔來問他的意思。聽著齊王叔的言下之意,寧倩喜歡他,想嫁他,寧家打算如她的願。
齊王叔問他意思時,他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打算琢磨兩日再給齊王回復,偏偏這位急性子王叔誤以他是害羞,徑直回稟皇帝說他同意,轉背跑寧家喝茶去了。
他氣得肺腑冒煙,齊王叔卻篤定這門婚事合適,唆使皇帝定下來,原先朱獻也沒這般反感,近來不知為何,這種抵觸欲盛,昨夜一宿沒睡,今日晨起,眼巴巴來御書房,懇求皇帝回絕這門婚事。
“父皇,兒子瞅著七哥與七嫂和離了,心中感觸良多,若不娶個合心意的女子,回頭再鬧和離,豈不耽擱了彼此?兒臣鄭重考慮過,兒子與寧倩不合適,您就回絕吧。”
皇帝被他這話堵得反而不知該說什麼,瞥了一眼那燙手的畫軸,抬了抬下颌示意道,
“吶,這裡是京城待嫁貴女,你挑一挑,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
顧盡忠聞言心驚肉跳,他侄女端莊賢淑,是太子妃不二人選,可不能被遊手好闲的朱獻給挑走了,連忙將畫軸往懷裡一卷,躬著背往後退,“陛下,既然您沒心思挑太子妃,那臣過幾日再將這些畫軸送給太子親自過目。”
皇帝心裡想,巴不得你去,刺激下朱謙也好。
擺擺手示意顧盡忠快滾,冷眼瞥著朱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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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十,你實話實說,原先好好的,怎麼突然不肯結親了?”
朱獻心中一哽,將腦袋擱在御案上不吭聲了。
他也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極是排斥這門婚事。
想了想,抬起眸,“父皇,您為何愁眉不展的?是擔心七哥嗎?”
皇帝嘆了一聲,“還不是因為你七哥七嫂的事!”
“诶诶,父皇,兒子有必要提醒您,已經沒有七嫂了...”朱獻跪在御案前道,“您到底是不舍得沈氏離開七哥呢,還是覺著,這麼好的姑娘不做皇家婦可惜了?”
皇帝不耐煩瞪著他,“這有區別嗎?”
朱謙拖肘往御案上一歪,“當然有區別...”也不知腦子起了什麼念頭,忽然鬼使神差道,“您要是舍不得沈氏這個兒媳婦,幹脆兒子來娶她好了。”
皇帝聞言木了一下,不可置信看著朱獻,
“你什麼意思?”
朱獻意識到失言,咳了一聲,連忙往後挪了幾步,氣勢弱了一半,“沒..沒什麼意思,總之,父皇,兒子不要娶寧倩!”
話落,見皇帝虎目一凝,堪堪四望,仿佛在尋稱手的兵器,連忙爬起身往御書房外跑,扒在屏風邊框探出個頭,
“父皇,您再逼兒子,兒子幹脆回封地去了....”
一方精巧的筆洗,砰的一聲,不偏不倚砸在屏風邊緣,朱獻腦袋一縮,腳底生煙般溜了。
馮英暗暗撫了撫心口,幸好他換了厚重的端砚,皇帝搬不動,隻能選輕巧的物件,氣出了,人沒砸到,他也不用擔幹系。
等朱獻離開,皇帝臉上怒色全收,隻剩滿腔愁雲。
他斷沒料到,沈妝兒與朱謙堪堪和離一天,小兒子就摻和了進來。
王欽已娶妻,又被他警告在先,不敢打沈妝兒的主意,但朱獻不一樣,這小子長了這麼大,從未見他對哪個女人上過心,不會真喜歡上沈妝兒了吧?
不會,老十一向沒個正行,定是說說而已,又或者是為了不結寧家這門親故意尋的借口。
皇帝敲了敲腦門,有那麼一瞬間後悔將沈妝兒放走,朱謙醒了,還不知如何交待?
是夜,東宮正殿。暖閣內靜謐無聲,燈火漸漸黯淡,守夜的宮人悄悄踱步進來,挪開燈盞,將燈芯一剪,火苗瞬間竄了上來,室內明亮不少,燈盞被重新罩上去,發出一聲輕微的響。
溫寧打了個盹醒來,下意識往床榻張望,床上的人依然躺著一動未動,這數日溫寧不敢離開朱謙半步,一雙目已熬得布滿血絲,太醫告訴他,朱謙沒準這兩日會醒來,溫寧更不敢離開,守著守著便睡著了。
曲風打殿外進來,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踱步至溫寧身旁,低聲道,“您先去歇一歇,熬壞了身子誰伺候殿下,今夜我來頂著。”
溫寧著實快撐不住了,便點了點頭,囑咐幾句離開了。
曲風心大,趴在高幾上往床榻盯著,沒多久便打起瞌睡,徹底睡了過去。
太醫吩咐殿內宜通風,窗牖並未掩嚴實,凜冽的寒風蹭蹭灌了進來,輕輕浮動著朱謙的袖角,忽然,袖角被牽動了下,修長的手骨抖了抖,手掌往上翻著,似乎想要拽住什麼。
“妝兒.....”嗓音暗啞如同裂帛。
熟悉的囈語聲傳來,曲風眼皮打了一會架,又重新闔上眼。
這幾日,朱謙夜裡總要說會兒胡說,曲風早已習以為常,並不當回事。
床上的朱謙眉心顫了顫,額頭如同被緊箍咒箍著,似要炸裂一般,無邊的窒息感從他鼻尖覆過,他抽動了一下身,猛地睜開了眼。
一雙布滿血腥的灼灼烈目,空洞無物地盯著面前的虛空。
噩夢裡的畫面依然在腦海交織閃現。
沈瑜血染白衫,執劍立在城門前,一支箭矢當中貫穿他胸膛,他不屈地睜著目看著他來的方向,最後鏗然一聲倒在血泊中。
暴雨傾盆的暗夜,血汩汩地從她身下流出,她蜷縮在冷冰冰的床榻,哭得嘶聲力竭,她頭發凌亂,面色蒼白得幾無人形,雙手拽著裙擺用力地想要兜住那個孩子.....
窒息的絞痛席卷全身,朱謙用力地拽住被褥,濃濃地血腥充滯在他嗓音,被他勠力一吞,咽了回去。
劇烈地咳嗽從嗓眼破開,朱謙雙目猩紅地盯著上梁,直挺挺地身軀一震一震,卻抖落不了眼前的畫面。
她躺在血色裡,烏洞般的眼發直地看著那宛如泥胎的孩子,眼底的光芒一寸寸崩塌....
那個孩子...一團血汙,唯獨面目是清晰的,亦是安詳的...他竟是去的那麼安詳....
一股巨大的衝力自肺腑襲來,胸膛似被炸開,淤血從喉嚨噴了出來,灑在屏風,花鳥蟲螢的蘇繡上染上一大片猩紅。
曲風聽到動靜猛地驚醒,移目望去,隻見朱謙眼神龜裂額角繃緊伏在塌上,消瘦的輪廓越發深邃與凌厲,胸前的白衫更是暈開了一團血汙,一雙黝黑的瞳仁如同旋渦似的,隻消看他一眼,仿佛要被吞噬進去。
曲風瞧見這一幕,腦筋一炸,嚇了一大跳,喊道,
“來人哪,快來人,殿下醒了!”
須臾,守在側殿的太醫並溫寧等人齊齊衝了進來,看到朱謙這副模樣,嚇得大驚失色,溫寧頭一個撲了過去,
“殿下,您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看著他唇角的血不停往外溢,溫寧心膽俱碎。
朱謙雙眼直直盯著某一處,眼珠一動未動,他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隻有一片嗜血的紅。
這個夢太過沉重。
無數片段交織在一起,拼奏出了沈妝兒所有的絕望,無助,慘絕人寰.....
難怪她要和離,難怪她說孩子沒了...那個夢太真實,真實得仿佛她曾經活過一世,他忍不住問,他在哪裡,他在做什麼,為什麼他這個丈夫不在她身邊.....他怎麼可以將她們母子丟在硝煙烽火裡。
重重的,一拳又一拳砸在自己心口。
淚裹著血色盛滿了眼眶。
“殿下,殿下,您這是做什麼?您別傷了自個兒!”溫寧驚得魂飛魄散,與隨後撲上來的曲毅,一左一右死死鉗住朱謙的手。
朱謙手臂經脈蜷起,肌肉繃緊險些爆出,猛地將二人掀開,渾身的力氣泄盡,眼前一陣眩暈,又一口血吐了出來,朱謙倒在塌沿,若瀕臨絕境的溺水者,雙目失神,喃喃問道,
“太子妃...何在....”
他現在隻想看她一眼,替她拂一拂衣裙的塵,撫平眉角的傷,護她與沈家歲月無霜。
溫寧聞言,一陣心驚肉跳。
皇帝將和離一事告訴了溫寧,讓溫寧嚴防死守,不許透露給朱謙。
一邊是不容忤逆的主子,一邊是皇帝的聖旨。
溫寧進退維谷,目光落在他胸前那片血漬時,狠狠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
“殿下,太子妃娘娘還在王府,您那夜昏厥不醒,陛下將您接入東宮,等您身子好了一些,咱再回去看望太子妃....”
朱謙一聽說沈妝兒還在王府,不知哪來來的力氣,勢不可擋地掀開被褥,
“孤現在很好,孤現在要見到妝兒.....”
餘生,他要拿命來償還她。
雙目通紅疾步往前一衝,一陣眩暈襲來,高大的身子再次如山峰般栽了下來。
第51章
朱謙又昏迷了整整一日方醒。
睜開眼時, 皇帝就坐在他塌前,身為父親看著形容落拓,削瘦不堪的兒子, 心疼地眼角泛抽,
“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朱謙雙目無神地靠著引枕,每每閉上眼,如同沉入一個巨大的深淵, 那裡有刀光劍影,有修羅地獄, 更有沈妝兒雙目枯涸,瞳仁漸漸渙散, 最後死在他懷裡的場景。
每一幕都在他心尖刻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似烈火灼著他,令他痛不欲生。
夢中,最令他絕望的是,每每看到沈妝兒悲痛欲絕時,他找不到自己, 他尋不到自己的身影, 嘶聲力竭地想要撲過去,飛進夢裡去愛護她,保護她,卻如隔天塹, 怎麼都觸不及她片角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