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禮部,親自交給顧尚書。”
聖旨脫手這一刻,他便知道,沈妝兒和離,已是落定了。
她終於掙脫了牢籠....
身上擔子一卸,傷勢撐不住,堪堪倒在值房的軟塌上。
聖旨有兩份,一份發往禮部,由禮部收回王妃金印,再準備新的金冊,尚需時日,另一份由宮人捧在手裡,徑直去王府宣旨。
劉瑾二話不說將這份差事攬了下來。
餘暉燙染,將王府前面的康莊大道渡上一層金光。
王府大門洞開,沈妝兒一身素衫跪在臺階下,繡著淡黃蝴蝶紋的衣裙靜靜鋪在身側,她眉目清透,神色端肅,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美人畫。
她靜靜地聆聽聖旨中的每一個字,直到聽見“和離,歸家”的字眼,方是一怔,自救駕那一日脫口而出的慌亂,漸漸堅定意志,百折不撓,這當中心緒如潮水時漲時退,今日終於塵埃落定了.....
懸吊在心間許久的期許,終於落地了。
無怨無恨,無悲無嗔...要說一定有什麼...
望著那如錦緞鋪在腳下的餘暉,沈妝兒迎著光一笑,有的隻是如獲新生般的歡喜,以及對未來的憧憬。
早在馮英擬好旨意,劉瑾便著人悄悄透露於她,嫁妝皆已裝上馬車,踩著脈脈餘暉啟程。
她從劉瑾手中接過聖旨,穩穩當當地從門檻跨了出去。
初嫁那一日,煜王府門檻過高,她蒙著紅紗,牽著紅綢一端,不慎絆了下腳,惹得院中賓客嬉笑,那一絆,絆住了她前世整整一生。
她握著聖旨,立在煜王府門前,最後一次念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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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謙,再也不見。
作者有話說:
火葬場正式開啟
第50章
餘暉將落不落, 天幕還殘留一片青雲,沈妝兒在夜幕中回了沈府。
十幾輛馬車陸陸續續停入照壁內。下人井然有序將嫁妝衣物卸下,一並送去沈妝兒閨閣。聖旨雖未大張旗鼓傳開, 沈府卻是早收到了消息。
留荷與聽雨一左一右, 將沈妝兒攙下馬車。
夜色昏幽,華燈初上。
垂花門內站著烏泱泱一群人,乍一眼瞧去, 闔家老小竟是無一缺席,父親沈瑜也在, 就連極少露面的大夫人也穿著素衫迎了出來。
這是沈家的態度。
人人臉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笑,有欣慰, 有忐忑,亦有如釋重負,更多的是擔憂。和離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一段婚姻以慘淡告終,沈家人不可能真的高興,隻是與其蹉跎下去, 不如當機立斷。
“祖母....”
“爹爹....”
沈妝兒胸口冒著騰騰熱浪, 淚意湧出眼眶,撲在了老太太的懷裡。
老太太最是心疼她,也是最難過的一個,她擔著莫大的壓力, 做主讓沈家站在沈妝兒這一頭,堅持和離, 這對沈家前程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但她實在不願用沈妝兒一生的幸福來換沈家前程, 沈家並無功勳, 外戚上位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孩子,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什麼都別想,先安心養身子....”至少以後不用再懷著忐忑,日日憂心她在王府過得好不好,人到了眼皮子底下,看得見,摸得著,冷了給她添件衣裳,累了摟著她在懷裡睡一場,心安即歸處。
眾人見老太太落了淚,也跟著唏噓一場。
二夫人曹氏哽咽著道,“母親,天冷風大,切莫讓太子妃...”頓了下,連忙改口,“莫讓妝兒著了涼,進屋說話吧...”一面吩咐婆子,“快些傳膳。”
一行人沿著遊廊往正房走。
弟弟沈藤與五妹妹沈秀兒從人群裡擠了出來,擁在沈妝兒身側,
“姐姐,你的屋子是妹妹我收拾的,我給你擺上了一盆劍蘭...”
沈藤在另一側拽了拽沈妝兒的袖子,邀功道,“還有我,還有我,姐,你桌案是我擦的,原先你檐下那窩燕子被我趕走了,我給姐姐您捉了一隻雀鳥,如今關在後罩房,姐姐若喜歡,回頭弄個籠子給您掛去繡樓....”
話音未落,被身側的沈秀兒敲了下腦門,
“三姐又不是小孩,玩什麼雀鳥,你自個兒喜歡,借著三姐的由頭,搗鼓來的吧?”沈秀兒不愧是親姐姐,當著沈妝兒與沈瑜的面將弟弟給賣了。
沈藤頓時惱羞成怒,正要辯駁,瞥見沈瑜負手投來淡淡的眼神,嚇得縮去沈妝兒懷裡,眼巴巴求饒。
將沈妝兒逗得開懷一笑。
眾人心頭的愁緒也衝淡了些。
一家人齊齊整整到了老太太院子裡的明間,下人已將膳食給擺好,熱騰騰的菜餚,皆是沈妝兒平日裡愛吃的,沈妝兒心中百感交集,瞧一瞧,回了家,她便是長輩嬌寵的小女兒,不像在王府,總該她來伺候旁人,在意旁人的喜好,也好,再做一回閨閣女兒。
一頓飯吃得四平八穩,曹氏熱情地張羅著,一如既往的幹練。
宴罷,闔家坐在東次間的暖閣裡,奉上茶盞後,老太太便拉著沈妝兒,神色鄭重開了口,
“老婆子先把話放在這裡,和離是我的主意,沈家這些年都沾了妝兒的光,太子妃是光鮮,是榮耀,可若妝兒整日以淚洗面,看人臉色過活,再大的榮耀咱們也不稀罕,今後誰也不要怪責妝兒和離,誤了沈家前途,咱們權當從來沒有這門婚事,也不巴望那些不屬於咱們的東西,踏踏實實,體體面面過日子,都明白了嗎?”
二夫人曹氏聽了這話,臉色不由躁紅,沈瑜一向淡泊名利,壓根不在乎國丈之尊,長房大老爺已故,大少爺沈慕指望科舉,如今靠著朱謙的也就他們二房,老太太這話就是說給她聽的,生怕她因此而埋怨沈妝兒。
曹氏遂連忙站出來,抹著淚跪了下來,“母親這話是責怪兒媳不懂事,兒媳心裡雖是有些遺憾,可兒媳並非不明事理,妝兒此番如此決絕和離,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咱們當長輩的哪有不顧忌她死活,隻圖自己光鮮的道理,您的意思兒媳明白,今後定待親女兒一樣待妝兒....”
沈妝兒聞言連忙起身將她攙起,“二伯母,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曹氏執帕將淚痕拭去,溫和望著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哪裡就麻煩過我,是我們二房沾了你的光....”
沈妝兒使勁搖著頭,待要說什麼,坐在左下的沈璋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道,
“瞧你們嚇得,事情並未如你們想的那般可怕.....”沈璋與老太太溫聲笑道,
“母親,殿下雖未醒,但陛下與內閣王首輔那邊都派了人來,說是叫兒子安心,一切照舊。”
老太太並未將這話聽進心裡,眼下是一切照舊,待新太子妃入主東宮,格局就會變了,軍器監的差事不一定保得住,那是朱謙麾下的利劍,他必然要牢牢拽在手中,隨著沈妝兒和離,沈家與東宮這條線便斷了,朱謙不會再將軍器監交給沈璋打理。
老二近來有些春風得意,少了一些官場的敏銳,老太太心中擔憂,隻是眼下沈妝兒剛回來,老太太也不點破。
“妝兒累了,你們都回去歇著,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各房人丁皆散去,沈妝兒親自將父親沈瑜送至門廊,沈瑜立在燈芒下,回首望她,神色十分溫和,甚至還有欣慰,“不怕,爹爹養你一輩子。”
暈黃的燈芒將他眉眼渡上一層柔和,沈瑜一貫是個話少的性子,卻一諾千金,沈瑜比沈璋看得通透,曉得女兒此番和離,必定不可能再嫁,眼下朱謙是太子,未來便是國君,誰敢娶天子前妻,不要命了。
沈妝兒心頭一陣悸動,淚水汪汪在眼眶湧動,“爹爹,您放心,女兒心中有成算,女兒好著呢。”她並未想過在沈家呆一輩子,她不會牽連沈家。
沈瑜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沈藤藏在柱後不想走,卻被沈秀兒一把拽起,“爹爹好不容易回來,還要問你功課呢,且讓三姐歇一歇...”沈藤朝沈妝兒做了個鬼臉,不情不願跟著離開了。
沈妝兒搖頭失笑,回到東次間,老太太已褪去鞋襪歪在塌上,朝她招招手,“明熙苑還在收拾,久不住人,少了些煙火氣,你先不急著住進去,這幾日睡在祖母的碧紗櫥裡,那裡暖和。”實則是怕沈妝兒多想,想陪著她。
沈妝兒少時便常常宿在那裡,她是老太太膝下養大的孫女,情分不一般。
沈妝兒卻搖搖頭,“院子裡日日有婆子料理,哪裡就沒人氣了,孫女還是住過去,省的攪得您睡不踏實。”
老太太年紀大了,睡眠著實不好,也就不強求,
“快些過來,咱們祖孫倆說說話。”
沈妝兒淨了手,褪鞋上榻與老太太一同歪在軟枕上,將一張小臉湊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細細瞧了她,眉眼兒生動又活潑,雙頰粉嫩嬌豔,還跟個未嫁的姑娘似的,看來比她想象中要好,也就放心了。
“我聽雋娘說,你私下操持一些買賣,看來是有所打算了?”她堅信自己教養出來的孫女,不打無準備之仗,她既然決心和離,必定是留了後路的。
原先和離一事壓在心頭,沈妝兒不曾好生思量,如今已脫離困地,便可一心一意來謀劃。
“祖母,我在南陽買下了一個鄔堡,打算去那住一兩年,待風波過去再回來。”
老太太一聽,眉頭皺了起來,哪裡舍得她獨自一人去那麼遠的地方,以為沈妝兒是躲朱謙,不由作色道,“你別擔心,皇帝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既然做主和離,必定不會讓太子幹擾你,天底下夫妻不合,各自婚嫁的多的去了,怎麼偏偏他不行....”
“他是太子,越發要有寬容之心。眼下定是面上抹不開,待回頭娶了新婦,哪裡還記得你。”在老太太眼裡,沈妝兒之所以和離,究其根本是朱謙不喜歡她,自然也不擔心朱謙還會糾纏。
沈妝兒也這麼想,“我並非躲誰,實則是想去散散心,見一見廣闊的天地。”
老太太不同意,“再說吧,先把身子養好。”心裡卻琢磨,孫女生得如花似玉,這輩子斷不能這麼荒廢了,回頭還是得給她張羅一門婚事,太子的前妻就不能嫁了?她還偏要嫁,老太太骨子裡是不易服輸的人,沈妝兒有救駕之功,待回頭有合適的婚事,她便舔著一張老臉入宮求皇帝賜婚,讓皇帝替婚事保駕護航,她不信朱謙還敢忤逆他老子。
更多的是,她覺得杞人憂天了,朱謙另娶高門大戶之女,於他隻有助益,保不準過陣子太子冊封大典,便將太子妃人選定下了。
祖孫倆又岔開話題,聊了幾句家常,沈妝兒見她神色疲憊,便帶著女婢回了明熙苑。
沐浴收拾,穿了家常的裙子,往床榻一躺,本以為這一夜輾轉反側睡不好,不成想竟是堪堪睡了過去,一夜好眠。
老太太所料不錯,十月初四晨,顧盡忠前腳將和離一事處置妥當,後腳便揣著一堆貴女畫像入了宮,笑眯眯攤在皇帝跟前,
“陛下,臣剛剛遇見太醫院院使,他說殿下傷勢見好,之所以昏迷不醒,是過於勞累,睡過去了,想必很快就醒了,嘿嘿,陛下,再過數日便是冊封大典,依老臣之見,冊封太子的同時,將太子妃一並定下來,往後,您高枕無憂,等著抱孫子吧。”
皇帝滿臉鬱碎盯著顧盡忠,瞅著他那張菊花般的笑臉,氣不打一處來。
自劉瑾回稟他,沈妝兒帶著嫁妝幹脆利落回了沈府,皇帝心裡就惴惴的難受,說到底是舍不得這對冤家分開,瞥了一眼那十來卷畫軸,皮笑肉不笑道,
“你倒是手腳利索。”
“那可不。”顧盡忠笑呵呵的,“臣得為陛下您分憂哪。”
皇帝稍稍翻了翻那些畫軸,並未看畫像,而是掃了一眼底下標注的家世,皆是京中名門貴女,這其中便有顧盡忠自家的一位侄女,這些臣子心裡揣著什麼想法,皇帝門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