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眼睜睜看著她生命漸漸消失,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與崩潰, 每每想起, 整個人如同被掏空, 似孤魂野鬼。
皇帝看著朱謙這副模樣, 不指望他回答,而是問太醫道,
“太子身體如何了?”
太醫院院使跪在腳踏前,給朱謙把了一會兒脈,臉色不太好看,卻也不敢隱瞞,
“回陛下,太子殿下脈象紊亂,心思鬱結,有吐血之症,臣已開了方子,替太子殿下解鬱散結,隻是這仿佛是心病....短時間內,切莫受刺激,否則症狀會越發嚴重。”
心病?
那就是沈妝兒。
皇帝嘆了一聲,原打算趁機跟朱謙坦白,聽太醫這般說,隻得慎之又慎。
怕待久了被兒子看出端倪,皇帝起身道,
“父皇還要去處理政事,你好好修養,記住,隻要你身子好了,你才能護著你想護的人,明白了嗎?”
皇帝這話果然管用,朱謙空洞的眼珠轉了轉,眼底的神採恢復了少許,嗓音暗啞道,
“父親放心,兒子明白,您去忙吧,等兒子身子好了,再回王府探望妝兒。”心裡想的是妝兒現在肯定不願意見到他,她怕是要恨死他了,他也恨自己。
皇帝聽了這話,心虛地移開目光,咳了一聲,“好...”然後頭也不回離開了。
皇帝走後,朱謙漸漸恢復了力氣,裹著一件白衫下了塌,端坐在案後,用了一些清淡的飲食,臉色也好看了一些,隻是一雙眼比原先更加深沉幽黯,眼尾低垂著,那不怒自威的氣勢越發攝人。
“我昏迷這段時日,昌王與六王可有異動?”
溫寧見他終於恢復如常,心裡松了一口氣,便將皇帝的安排與幾位王爺的反應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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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王那頭倒是並無明顯的動靜,上次軍演,昌王怯戰,已失了武將之心,如今也曉得大勢已去,不敢大動幹戈,隻是,聽說太子妃要與您和離,便走訪了信國公府,想是有意讓信國公府的女眷嫁入東宮...”
“倒是六王有些不死心,私下尋過段將軍,為段將軍所拒絕,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朱謙聽到這裡,眼底閃過一絲鋒銳。
夢裡的賬,得跟朱珂算一算了。
朱謙又問了朝政諸事,溫寧一一作答,大抵都在掌控當中。夢裡給了他不少啟發,如今布置事情越發遊刃有餘,吩咐一番下去,最後眼底帶著幾分忐忑與小心,輕聲問,
“太子妃這幾日在府中情形如何?還鬧著要回沈家嗎?”
人都已經回去了...
溫寧心口拔涼拔涼的,卻不敢露出半點端倪,朱謙吐血的景象猶在眼前,他怕朱謙受刺激,斟酌著道,“殿下替娘娘擋了那把銀壺,娘娘心中有些撼動....這幾日時不時派人問殿下的安危,想來是擔憂殿下您的,陛下說得對,您身子最為要緊,否則,一旦您出了事,太子妃怎麼辦?”
溫寧敏銳的察覺到,太子妃現在是朱謙的藥,藥到病除。
朱謙果然又振了振心神,昨日醒來時,他急著想見到她,如今卻不急了,她恨著他怨著他,哪裡願意見他,且讓她緩一緩。
現在滿腔心思想要彌補她,想對她好,卻不知從何處下手。
仿佛渾身的力氣無處釋放。
起身來到窗下,天色已暗,斜雲鋪在天際,一抹上弦月嵌在當空,稍稍撐開一片明亮的小天地。猶然記得去年中秋家宴,宮裡的大閘蟹分量不多,那時他不受寵,內侍捧高踩低,分到夫婦二人桌上的蟹是最小的,堪堪隻有兩隻,他記得她當時那委屈的小眼神,主動替他剝了蟹肉,明明饞的緊還讓給他吃,他當然不會在吃食上跟妻子搶,最後都給了她,不過她大抵還是不盡興。
回去的路上,他明明所有察覺,卻是沒放在心上,一點口腹之欲而已,何必在意,如今想一想,愧疚橫生。
“現在是吃蟹的時節,她定饞嘴,弄一筐最大最肥的大閘蟹送去王府...”末了又加一句,“也往沈家送一筐...”
斷斷續續吩咐了十來樣,溫寧著宮人一一記下。
朱謙見溫寧笑意融融,自然也沒往他處想,以前他每每對沈妝兒好時,溫寧便是這般。
他被溫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別杵在這了,快些送去。”面頰微紅,稍稍別過臉去。
溫寧愣了一下,這是害躁了.....明明上一刻談及六王等人,煞氣濃烈,到了沈妝兒這,跟換了個人似的。
回過神來笑著道,“您先歇著,臣這就去安排。”
他發覺朱謙醒來後,對沈妝兒的在意超乎尋常,他的眼神變了,再沒了以前漫不經心或高高在上的姿態,哪怕前幾日朱謙費盡心思布置新房,意圖讓沈妝兒回心轉意,神色間都是帶著哄的意味,
何為哄,你不乖,你鬧騰,我慣著你,所以哄你。
如今不一樣,他眼底的虔誠與小心翼翼,做不得假。
仿佛沈妝兒是一抔泡沫,稍稍用了些力,便要碎了。而朱謙不敢用力。
這種卑微的姿態前所未有。
隻可惜,遲了。
人已經走了。
惋惜的同時,溫寧又燃起了幾分希望,水滴石穿,總有峰回路轉的一日。
連忙踱出內殿,將宮人記下的單子扔給曲毅,
“去辦,立刻馬上送過去。”
廊庑下秋風赫赫,曲毅捏著單子,瞅了一眼,犯了難,“王府空空,送哪去?”
溫寧見他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將他推開幾步,又捏著他的衣領,將人拽到廊庑轉角外的院子裡,喝道,“小聲點,此事隻有你我知曉,切莫漏了嘴,你沒瞧見殿下那歡喜的模樣,倘若讓他曉得太子妃已歸家,豈不要吐血急死,吐血傷身,久而久之,容易形成痼疾,太醫囑咐不敢大意....”
“我知道...”曲毅叼著一口薄荷葉,指了指那單子,“我問的是送去哪?”
溫寧瞪了他一眼,“沈府啊,笨哪!”
曲毅唇角一峭,“沈府肯定不會收。”
溫寧正色道,“沈府收不收是沈府的事,咱們送不送是東宮的態度。”
“已經和離了,咱們再糾纏不放,有損殿下威嚴,這不合適吧?”
溫寧失望地看著他,“你沒瞧見殿下又是吐血又是昏厥的,為了誰?你以為殿下會放手?”
曲毅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將薄荷葉吐掉,醒神道,“您的意思是殿下要重新追回太子妃?”
溫寧敲了敲他腦門,“這是自然,無論娘娘現在是何身份,在東宮眼裡,她就是咱們的主母,明白了嗎?行錯一步,小心你的命!”往廊庑走了幾步,又扭頭道,“別怪我沒提醒你。”扔下這句話才往殿內去了。
眼下明白朱謙心思的隻有他,若不提點這些混蛋小子們,回頭怠慢了沈妝兒,犯了朱謙忌諱,吃不了兜著走。
曲毅立在院子裡吹了一會兒冷風,掉頭出了東宮。
翌日晨,沈府下人瞅著滿院子五花八門的活物目瞪口呆。
一大筐肥美的大閘蟹,一簍子半斤大的龍蝦,十來隻麅子,三隻家湯羊,一頭又黑又肥的野豬,各類野雞野雞鲟魚野兔數不勝數,還不知打哪弄來了一小簍子紅蓮,這東西可稀奇,三小姐猶愛用紅蓮煮湯喝。
這是做什麼?
沈府老管家看著風塵僕僕的曲毅,顛著一顆心問,
“曲大人,這..這是何意呀?咱們郡主與太子殿下已經和離,您是不是送錯地兒了?”
喝了一夜冷風的曲毅,此刻端著一杯熱茶,猛地往嗓音裡灌了一口,驅散了肺腑的冷氣,稍稍回了回心氣神,
“哪裡的話,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殿下念著太子妃...額..念著郡主喜歡這些,便著屬下送來,即便不成夫妻,情分還在,咱們太子殿下可是儲君,沈家以後還要在朝堂立足,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多走動,跟親戚似的,不也挺好?”
一通話恩威並施,將老管家給唬住了。
這要是換做旁人,老管家定將人趕走,但對方是太子。
連忙著人將曲毅恭敬地迎入廂房喝茶,轉身尋沈璋與曹氏做主。
曹氏聽聞消息,大吃一驚,
“有這等事?”
倒是為難,拒絕地太幹脆,擔心得罪太子,收下顯然不合情理,於是悄悄問了老太太,老太太冷冰冰地扔下兩個字,“不要。”
曹氏來到前院,看著一院子山珍海味,哭笑不得,這太子也真是稀奇,妝兒嫁過去時不當回事,轉背來獻殷勤,朱謙那性子實在不像是糾纏不休的人,奇怪了。
曹氏磨破了嘴皮子,曲毅都不肯帶走,最後大喇喇拍了拍褲腿的塵起了身,
“夫人海涵,咱們做臣子的,隻是聽命行事,若不送到沈府,太子殿下那頭,我可沒法交差,打軍棍那還是少的...”施施然跨出了門。
曹氏也不惱,連忙吩咐僕人裝車往回送,東宮進不去,便送去煜王府。
溫寧得信,立即尋皇帝要了個旨意,皇帝將差事交給了劉瑾,到了午時,便有一輛明黃的宮車停在沈府大門前,曹氏聞訊,連忙開中門迎接,一個清秀的小內使自宮車內走出。
正是劉瑾的心腹。他手肘擱著一拂塵,笑眯眯上了臺階,
曹氏忙吩咐人去請老太太與沈妝兒,卻被小內使攔住,
“不必驚動郡主。”
曹氏便隻能依他。
小內使道,“陛下口諭,宮中得了些貢品,一並賞予郡主與沈府嘗個鮮....”
林林總總共有二十來框活物,比上午東宮送來的還多。
曹氏差點暈過去,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恩典。
待人離去,曹氏掀開那明黃的綢緞,瞥一眼,咦,這不是上午那頭又黑又肥的野豬嗎?
曹氏連忙回了老太太院子,趁著沈妝兒不在,便將事情一五一十給說了。
“母親,這皇家整得是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