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沈瑜今日拜見陛下,實則有一不情之請....”
皇帝咳了一聲,“沈愛卿啊,咱們呢,是親家,你是太子嶽丈,咱們有什麼話起來說,好好說...”皇帝著重咬著最後三字,也是希望沈瑜慎之又慎。
沈瑜置若罔聞,緩緩抬起眸,眼底微微現了幾分激色,
“陛下,三年前,您賜婚於沈府,於沈府而言,天上掉餡餅,這潑天的富貴給我們帶來的不是欣喜,而是不安,怕沈家福薄,承受不住陛下的厚愛....”
沈瑜克制著自己的愧疚,哽咽道,“妝兒自有喪母,臣亦不是一個好父親,她自小乖巧懂事,除了老母,從未有人疼愛過她,自嫁殿下,更是謹小慎微,生怕行錯一步,沈家亦是克瑾守禮,盡量不給她帶來麻煩。自成就這一樁婚事,沈家上下並妝兒惶惶不安。”
“尤其眼下殿下位居儲副,妝兒身為太子妃,自感責任重大,定是擔心自己承擔不了太子妃之責,方提出和離,非對殿下不滿,更非恃寵而驕,”沈瑜已是淚流滿面,胸口起伏,嗓音激越往前伏地道,“陛下,懇請您成全了妝兒,成全了沈家!”
皇帝聞言,神情一陣晦澀,吐出一口濁氣,勸著道,“沈瑜,你之憂慮,朕感同身受,隻是如今的太子妃不是先前的煜王妃,她有著天大的功勳,不僅朕看重她,百官亦是敬重她,她不必妄自菲薄,如今的沈家也不是以前的沈家,朕正在與內閣商議封賞沈家,今後沈家也是封爵之府,不必示弱於人....”
“不,陛下此言差矣,”沈瑜顧不上拭去淚痕,挪著膝蓋往前,正色道,“陛下是萬乘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子,妝兒身為臣民,拼死救駕乃職責,不算什麼功勳,陛下切莫因此封賞沈家,沈家隻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陛下若大賞特賞,倒是惹得功勳之家忘了自己的本分,臣食君之俸祿,無尺寸之功,無論陛下何賞,臣萬死不受!”
皇帝聞言百感交集,唯一那點子怒火也因這番話而煙消雲散。
沈家風骨獨秀,難怪將沈妝兒教養得這般好,一時越發看重沈家。不過皇帝也心如明鏡,沈家說來說去,還是不滿朱謙,他暗暗看了朱謙一眼。
朱謙望著沈瑜,眼底神色十分復雜,迎親那一日他該是見過沈瑜,隻是當時不放在心上,不曾記住,除了上次接沈妝兒回府,小坐片刻,三年了,他再也沒去過沈家。
深深的懊悔鑽入心窩裡,朱謙帶著愧色,雙袖合一,
“沈...”
話未出口,皇帝一道嚴厲的眼風劈過來,朱謙咽了咽嗓,暗吸一氣,連忙改口,
“嶽丈大人容稟!”
沈瑜聽了這話,頓了一下,連忙挪著膝蓋朝朱謙的方向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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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朱謙拱手道,“先前是我對不住妝兒,還請嶽丈再給我一次機會,今後我定好好照料她,不讓她受一絲一毫委屈。”
沈瑜額尖叩在地上,募的苦笑一聲,皇帝所言,朱謙所諾,他何嘗不懂,又何嘗不知,隻是他身為父親,考慮的更長遠一些。
妝兒性子溫軟,將來何以面對後宮的兇險,與其等著某日她被深宮蹉跎致死,還不如趁著眼下天時地利人和,背水一戰,替她博開一方自由天地。
再說,皇帝與朱謙眼下話說的好聽,將來是什麼光景誰也不知。
心意已定,沈瑜也不打算與朱謙糾纏,霍然抬眸,神色清明,
“殿下海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殿下是儲君,當以社稷為要,私情為次,臣鬥膽,明日請家母赴王府,接妝兒回家,還請殿下恕罪。”
第48章
“放肆!”顧盡忠臉色一瞬間沉下來, 朝沈瑜低斥道,“你怎麼跟太子殿下說話的?”
沈瑜神色不迫,躬身一揖, “臣不敢。”
他既然做了準備上殿, 就不會膽怯。
顧盡忠見沈瑜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心中頓知不妙,看了一眼朱謙, 見他眼神如刀斧般銳利,神色更是陰沉得緊, 便知沈瑜這是觸了太子底線,再喝道,
“沈瑜,太子妃糊塗,你也糊塗了嗎?”
沈瑜待要再駁,卻見上方的皇帝擺了擺手,“好了,好了, 別吵。”皇帝倒是老神在在的, 一副見慣風浪的模樣,
“沈愛卿,沈家之意,朕明白了, 婚姻之事不是結仇,此事容朕好好想一想...”沈瑜話都說到這個地步, 可見沈家心意之堅決,
沈瑜見皇帝口風有松, 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一些, 含淚道,“臣謝陛下成全...”
皇帝輕嘆一聲,無可奈何,“隻是有一樁,沈愛卿,太子冊封在即,倘若此時傳出太子妃與其和離,於太子名聲有損,你是個明事理的臣子,為了太子著想,冊封之後再來接太子妃,如何?”
皇帝這話表面上答應了,實則留有餘地。
沈瑜心中有數,可皇帝所言句句在理,畢竟君臣有別,他今日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接女兒回家,已經是到了極限,再執拗,怕是會惹來帝王之怒,咬了咬牙道,“臣遵旨....”
等到御書房內退得幹淨,馮英親自拿著一塊帕子替皇帝擦了擦指尖粘得墨漬,“陛下,您怎麼就答應了呢,您是沒瞧見太子殿下的臉色,從未這般青過,可見被逼狠了,您怎麼也不疼著些太子殿下....”
皇帝睨了他一眼,雙手背在腦後,往後一仰,劉瑾趕忙上前將引枕給墊好,讓他躺的舒服些,
“他連自己嶽父都不識得,怪誰?”提起此事皇帝還很丟臉,“也不怪沈家要和離,著實是咱們皇家理屈在先....”
嘆了一聲,按著頭疼的額角道,“不破不立,離冊封大典還有半月,過了這半月,太子妃還不改口,朕也無計可施,人家不樂意攀皇家這門婚事,朕還能強按不成,朕念著那孩子的功勳,也不能將她往死裡逼.....”
馮英與劉瑾相視一眼,默默無言。
沈瑜出宮後,擔心沈妝兒心中煎熬,特吩咐心腹小廝去了一趟王府,將今日面聖諸事告訴沈妝兒,沈妝兒坐在羅漢床上喜極而泣。
這麼說,半個月後,她便可離開王府了。
太好了。
天陰沉沉的,陽光穿不透,空氣裡甚至還彌漫著一股憋悶。
沈妝兒雙手捧著臉頰,卻從未這般舒坦過。
隻覺壓在心底的石頭終於搬開了。
皇帝是信守承諾之人,上回未能當場應允,糊弄過去,這一回爹爹再次懇求,皇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食言了,半月後離開王府,該是板上釘釘。
沈家一向有自己一套安身立命的處事準則,她原先怕讓家人為難,一直不曾派人回府,不成想,沈家在關鍵時刻站在她身後,與她風雨共擔,有這樣的家人,是她一輩子的福氣,想來,待她歸家後,沈家也斷不會不待見她。
所有的顧慮都沒了,沈妝兒捧著面頰痛快哭了一場。
比起她滿心歡喜,下人卻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沈妝兒得償所願,憂的是今後的路怎麼走。
郝嬤嬤抹了一把淚,知木已成舟,多說無益,隻勸著沈妝兒,
“姑娘,接下來半月,您在太子跟前便不能像前兩日那般不留情面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老奴曉得您是不樂意再見他,可沈家人還要在朝堂立足,莫要將太子殿下當仇人來看。”
這話沈妝兒倒是聽入了心裡,“我自有分寸。”
餘下,郝嬤嬤帶著留荷清點庫房與嫁妝,聽雨收拾些小件,雋娘幫著清點鋪子收成諸事,唯有容容陪在她跟前,
“姑娘,您和離之後,可有什麼打算?”
沈妝兒託腮靠在羅漢床上,一雙水杏眼烏溜溜地轉,滿腦子奇思異想,江南秀美,她素來十分向往,宜州也極是不錯,若能瞧上一眼最好,還有那鄔堡,必然是要去一趟的,就是離京城遠了些,也無妨,去住個兩三年回來,屆時京城大不一樣,太子大婚了,誰還能記得她這個前任太子妃,又或者,讓沈家對外聲稱她過世了,她隱姓埋名去老家過日子。
這般細細想起來,竟是發現,和離之後,天地越來越寬,她有滿腔抱負,隻等著一展拳腳。
捧著含羞的臉蛋兒,笑眼彎彎,喜悅情不自禁自眼角溢出來,如潋滟的一方秋水。
容容從未見沈妝兒這般高興過,這一瞬間竟是覺著,哪怕和離再難,為這抹冬雪春融般的笑,亦是值了。
自千秋節那夜始,沈妝兒安排下人裝點嫁妝,這幾日,郝嬤嬤陸陸續續準備著,到了今日,賬冊單子一應都已完備,便帶著婢子,一道來了前院尋溫寧。
彼時溫寧也收到了皇宮傳來的消息,一顆心如同跌入冰窖裡。
聞郝嬤嬤造訪,呆了半晌,方將人請入。
申時三刻,烏沉沉的雲漸漸散了些,白雲如牆厚厚疊在天際。
溫寧坐在圈椅裡,聽著郝嬤嬤的來意,
“您再仔細核對一番,看看有沒有差錯?咱們主子的嫁妝與私產皆在這裡,不曾多拿王府一分....”
溫寧聽這話隻覺心口嘔得疼。
三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沈妝兒是他見過最好服侍的主子,他幾乎可以斷定,放眼京城,無論哪家貴女嫁入東宮為太子妃,王府上下都不會有現在這般好過,於公於私,他都想留住這麼好的主母。
他神色晦澀地抬眸,“郝嬤嬤,太子妃那頭,真的無轉圜餘地了?”
沈家當家老爺都在御前陳情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郝嬤嬤心中也惴惴地難過,強顏歡笑道,“姑娘心意已決。”
連稱呼都變了。
溫寧心跳漏了半拍,刷的一下站起身,一雙溫潤的眼漸漸泛出紅色,雙手拽緊,竟是萬分無措。
郝嬤嬤瞧他這般模樣,心口鈍痛,好好的一樁婚姻便這麼散了。
她與溫寧一向裡外配合,服侍兩位主子,從未出過差錯,試問,朱謙興許有諸多不到之處,可溫寧實在是太好,這一離開,以後去哪裡再尋這麼好的夫家。
眼淚蓄滿眼眶,郝嬤嬤強自忍住,勉強指了指賬本,顫聲道,“您快些對一對吧...”
溫寧聞言寂寥地嘆了一聲,將頭扭過去,語氣發硬,“我還能不知太子妃是什麼人,您何須將賬本送來給我對,沒得埋汰我,別說太子妃為人中正,便是在太子心裡,整個王府被太子妃帶走,怕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說來說去,還是不舍。
郝嬤嬤怕失態,將錦盒合上,抱著賬冊轉身離開了,到了廊庑外實在忍不住,低低嗚咽一聲,連忙抽了幾口氣狠狠吞入肚裡,拂去眼淚回了凌松堂。
踏入東次間,準備將賬冊鎖入梢間的櫃子裡,聽聞內室傳來嬉笑聲,忍不住探頭一瞧,卻見沈妝兒懶洋洋窩在床上,不知聽雨與她說了些什麼,她筋骨松乏地躺在那裡,眉眼生動地笑著,如一玉镯可愛的小姑娘,著實開心呢....看到這一幕,郝嬤嬤心底的沉鬱總算散了些。
暮色降臨前,落了一場秋雨,庭院深深落英滿地,一片斑駁蕭索。
屋子裡的燈火忽明忽暗,朱謙拿著一本書冊坐在文若閣的東窗下,這是禮部關於冊封大典典章禮制的書冊,他需要條清縷析地記熟。
粗粗掃了一遍,便擱在桌案上,目光靜靜投向窗外。
燈火婉約之處,便是凌松堂的方向。
他從不來文若閣,今日卻坐在這裡,這裡離凌松堂最近。
能聽清下人收拾行裝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