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寧立在門口往裡覷了幾眼,朱謙面上瞧不清任何情緒,可溫寧還是發現了不對勁。
以往性子再冷,回來總有些話交待,今日什麼都沒說,自馬車帶來那本冊子,執在手中,便徑直來了這裡。
溫寧甚至不敢問有沒有用過晚膳,生怕打破這為數不多的守望。
喧囂被一陣風連帶秋寒一同裹了進來。
仿佛有她的笑聲。
朱謙枯坐了整整一晚。
往後數日,白日他去皇宮忙政務,夜裡便回了王府,隔著一堵雕花牆聽她的歡聲笑語。
這一日他回來的早,秋陽昳麗,她帶著兩個女婢在西側桂花園裡摘晚桂,
朱謙這院子裡的桂花是三年前自嶺南送來的晚桂,花心帶著一層豔紅,比尋常的桂花還要香一些,入藥甚好,容容堪堪說了那麼一句,聽雨便興致衝衝要將這滿園桂花都摘走。
“快別摘了,煮口桂花茶便行了...”沈妝兒坐在秋千上往嘴裡塞了一顆紅棗。
聽雨爬在木梯上,憤憤不平道,“這有什麼?奴婢要將這滿園的桂花摘個夠,反正,新來的太子妃嫁入東宮,又不用住這....怕什麼?”
一股煩悶竄入朱謙胸口,他從未這麼難受過,幾乎透不過氣來。
秋千上的人兒,穿著一身月白的素裙,額尖一抹朱砂鈿,眉宇間的熾豔能逼退這滿園的秋色。視線漸漸模糊,面前的美人仿佛穿透時光回到初見時,那碧波蕩漾的春光裡,她撐著竹竿,支著秀逸的腰身,立在小小船隻上朝岸上輕喚,銀鈴般的笑聲與那被池吹皺的春水一同刻入他心底。
如果說,那時不知這意味著什麼,此時此刻,心口咚咚的跳聲,窒息般的疼痛,清晰地提醒他。
這個人已經住入他心裡,割舍不開。
暮色四合,沈妝兒一行摘了滿滿一簍子桂花回到凌松堂,留荷已將凌松堂內朱謙一切的衣物用具全部整理好,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一個極小的八寶鑲嵌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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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殿下三年裡給您捎回的禮物。”
沈妝兒愣了愣,她竟不知朱謙曾給她捎過禮物,好奇地打開錦盒,裡面零星擺著幾件首飾,東西都是極好的,點翠的股釵,鑲青金石的抱頭蓮等,數目不多,隻有四五樣。“
恍惚想起,每每幾位王妃坐在一塊說笑時,王妃們不免要摸一摸鬢邊的新頭飾,炫耀一番是王爺親手所贈,這些事從未發生在沈妝兒身上,起先沈妝兒也嫉妒,總要回來鬧一鬧朱謙,這定是朱謙不勝其煩給她買回來的,後來想開了,朱謙連庫房的鑰匙都交給她,她要什麼沒有,與她們爭這一時長短作甚。
現在這些事落入沈妝兒眼裡,像是孩童無忌的趣事。
正將盒子鎖好,一道清雋的身影踏了進來。
自那日宮裡傳來消息,足足四日,她不曾見過朱謙,初時一愣,很快又露出了淡笑。
來得好,正好將東西還給他。
沈妝兒起身朝他施了一禮,指著案頭上的衣物錦盒道,
“這是三年來,殿下放在我這裡的東西,我都整理好了,馬上著人給您送過去....”
入目的是平日慣穿的衣物,全部是針線房這半年新制的,原先她做的衣裳呢?難不成都丟了?
朱謙目光釘在那堆衣物上,心口仿佛被生生撕下來一塊肉,錐心地疼。
沈妝兒看了一眼錦盒,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盒子說道,
“這是您贈的首飾,我也給您收拾好,有些已經用過,您也不好贈人了,不若叫下人幫您當掉或融了做新的....”
沈妝兒每一個字雲淡風輕,仿佛敘說再家常不過的瑣事。
落在朱謙耳郭裡,如戈壁灘的風沙,句句扎眼,字字誅心。
他眼底已漸漸泛上一片猩紅,視線一點點挪在她臉上,那雙眸子一如既往如琉璃般清透幹淨,卻是淡得幾乎捕捉不到任何情緒。
自行宮回來,她也時常對他冷淡,可那種冷淡是刻意的,不像現在,仿佛他是真的與她再無任何瓜葛。
怎麼可以?
三年的牽絆,她說扔就扔。
他喉嚨幹得厲害,什麼都說不出來。
沈妝兒腦筋飛快運轉著,她有什麼東西落在朱謙手裡的?
太多了,他身上的衣裳,鞋襪,靴子,香囊,哪樣不是出自她手?
如今一樁樁要回來是不成的,回頭讓溫寧全部扔掉便是。
“殿下,上回您尋我要了一個燈盞,能否還給我?”好像也就這麼一個物件了。
沈妝兒問完這句話,朱謙轉身就走了,走得極為幹脆。
沈妝兒也未放在心上,他要麼還來,要麼扔掉,她無不可,這一夜朱謙再沒來後院,沈妝兒如今也不擔心他會做出格的事,爹爹當著陛下的面已說明白,除非朱謙一點臉面都不要了,瞧他今日的臉色,與尋常不同,想必已放棄。
到了次日該收拾的東西,都已齊齊整整的,沈妝兒便覺得日子有些難熬,多待一日都費勁。上午插花煮茶,下午招來女婢打葉子牌,這一日勉勉強強熬過去了。
到了晚邊,曲風忽然自前院過來,點頭哈腰立在門口,如往常那般笑呵呵道,
“娘娘,殿下請您去靖安閣用膳。”
沈妝兒吃了一驚,第一反應是不想去,可又覺得朱謙此舉十分奇怪,莫不是作別?
也對,他這幾日不曾有任何出格的舉動,當是死了心。
踟蹰再三,換了一身月白的褙子,罩上一件銀鼠皮的披風,扶著聽雨的手,匆匆往前院趕。
不久前下了一場秋雨,檐下沾了湿漉漉的落英,遊廊次第點了大紅宮燈,遠遠望去,燈芒搖落在秋風裡,似被鍍了一層蕭肅。
沈妝兒微覺疑惑,這是一條從文若閣起,延伸至靖安閣的遊廊,平日點的是暈黃的四角宮燈,什麼時候換了大紅的燈盞?
或許是為冊封提前做準備,雖然往後朱謙不用住在煜王府,應應景也無妨。
穿過石徑步入靖安閣的廊庑,滿目的新色差點耀花了沈妝兒的眼。
門廊皆裝飾一新,院中布置了不少金菊,被夜色浸染,反而折射出瑰麗的冷豔,靖安閣的庭院極其開闊,東西牆角均植了兩顆高大茂密的槐樹,此刻那槐樹上亦布置了幾盞燈籠,豔豔的紅色隱在樹梢,綽約詭秘。
這是...做什麼?
念頭很快拂去,她如今已不是府中主母,朱謙愛怎麼折騰是他自個兒的事。
沈妝兒帶著聽雨來到正房門口,溫寧笑眯眯侯在此處,往裡一指,
“殿下在西次間候著您用膳呢。”
旋即朝聽雨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必跟進去。
聽雨皺了皺眉。
沈妝兒遲疑了一下,道,“你便侯在這吧。”
看樣子朱謙是有話與她說,無論前世今生這場婚姻有多糟糕,到了該結束的時候,盡量好聚好散。
信步踏入西次間。
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屋子正中,那雙眸如聚了墨般濃烈,黑漆漆的,依然辨不出喜怒。
身上穿著太子在鄭重場合所穿的冕服,上玄下纁,唯獨未曾著冕冠,腰間玉帶在明亮的宮燈下,映出如月光般的溫潤,襯得整個人挺拔雋秀,清華內斂。
這是,冊封大典提前了?
沈妝兒一頭霧水,不過還是斂衽朝他施了一禮,
“給殿下請安。”
朱謙目色落在她那身寡淡的月色衣裙,神色微的一滯,一股惱怒湧上心頭,
“你怎麼著這一身?沒鮮豔的衣裳了?”哪怕不著太子妃元服,至少也得喜慶些。
沈妝兒心頭異樣更甚,不過耐著性子不曾翻臉,隻淡聲問,“殿下請我來有何事?”
牆角錯金景泰藍爐中燻著淡淡的梨花香,那是他好不容易從書房翻出來的,是她曾替他備在書房的燻香,這半年,她不曾來,他也未用。
香氲繞在他眉眼,他臉色如罩陰雲,嗓音低得可怕,“你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
沈妝兒心泛了下咯噔,什麼日子?再瞧朱謙這一身冕服,脫口而出道,
“難道,太子冊封大典提前了?”這是好事,意味著她可立即離開了。
一口血腥竄上喉間,他引以為傲的沉穩終究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眼角抽搐著,額尖青筋暴跳,他臉色冷硬地近乎崩裂,
“今日是九月二十八,你想一想,是什麼日子?”
九月二十八..
三年前的這一日,她嫁入王府。
沈妝兒怔了怔,眉睫微不可見的顫了顫,心口一時湧上諸多復雜情緒,又在一瞬間平復下來。
三年了。
錯付一場,終於抵達終點。
也好。
沈妝兒緩緩吸出一氣,朝朱謙露出淡淡的笑,
“臣女謝殿下這三年來的照顧和容忍。祝殿下今後萬事順遂,平康喜樂。”
沈妝兒每一字每一句皆發自肺腑。到了要離別的時候,過眼一切已如雲煙,仿佛什麼都不值得計較了,隻求一別兩寬。
她的笑過於寡淡,反如冰刀子,一刀刀捅入他心窩子,募的陣痛了下,漸漸抽了一口氣,痛意蔓延,滲入五髒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