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妝兒的眼恍如琉璃一般幹淨剔透,卻又如蒙了塵似的,沒了神,有那麼一瞬的錯覺,讓朱謙覺著,此刻的沈妝兒仿佛瞧不見他。
他心頓時一凝,俊眉蹙起,隱隱泛出不快。
掌下的手還在掙扎。
朱謙越發用了力,用僅僅二人聽到的嗓音低聲呵斥,“王妃,你受了傷,不宜彈琴。”
他從未見沈妝兒彈過琴,她又何必逞一時之意氣。
二人片刻的僵持,還是引起了場上的注意。
朱獻第一個站起了身,“寧姑娘,王嫂不便,我來助你...”
寧倩望著那張瀟灑無羈的臉,有那麼一下是遲疑的,可很快她又嘟嘟嘴羞澀道,“王...王爺,您是男子,旋律過快,我怕跟不上您....”
昌王現在正是拉攏朱謙的時候,當然見不得沈妝兒丟臉,連忙起身打圓場,作勢瞪了一眼寧倩,
“倩兒姑娘,不許無禮,煜王妃受了傷,便換個人...”
寧倩就等著沈妝兒出醜,又豈會善罷甘休,她不依不饒道,“不會吧,恰才用膳時,我瞧見煜王妃吃得好好的,也沒發現有不便之處?”
寧尚書也在場,頻頻朝女兒使眼色,“倩兒,下來,家裡頭面多的是,你何必爭搶。”
寧倩兒一貫囂張又驕縱,嘟囔著道,“爹爹,我是要給王妃娘娘賀壽呢....”跺跺腳,埋怨地看著沈妝兒,“煜王妃不願意就算了,又何必尋借口....”
“哪裡是不願意,分明是不會吧....”竊竊私語此起彼伏。
“煜王殿下這是欲蓋彌彰呢....”
“可不是嘛,聽聞每年皇家除夕晚宴,煜王妃沒什麼拿得出手的,也難怪煜王不喜歡她,換我,我也要選能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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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可惜了王姑娘與煜王,好一對青梅竹馬呢....”
這大概是朱謙第一次親臨這樣的場面,猛地回憶起,當初在行宮,她立在人群中,被人指點指點也該是這般情形。
眼下,就連他尚且都有拔劍撕了那些臭嘴的衝動,當初她辯駁幾句又算得了什麼。
偏偏他責怪她不該與長舌婦爭一時之長短,將她訓斥回京。
原來自己不曾經歷,便不懂別人的痛苦。
他的天,在朝堂,在四海,是以這點小事可以不放在眼裡,那麼她呢?
她隻是一個後宅小婦人,自然受不了這等委屈。
“妝兒....”心口湧上澀澀麻麻的懊悔,平生第一次對她生出幾分疼惜,將那溫軟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喉結滾動再三,他斬釘截鐵開了口,“你不必去,有我撐著....”
沈妝兒怔住了,模模糊糊的霧氣從眼前化開,露出那張顛倒眾生,無論在何處都能讓人一眼驚豔的容。
一聲“妝兒”,一聲“有我撐著”,是她前世今生兩輩子聽過最動聽的話。
窒息的痛劃過心口,帶出一連串的血花來。
倘若前世,整整六年經歲月揉碎的時光裡,他能喚她一句“妝兒”,能像此時此刻,給她一道堅定的眼神,至少在那踽踽獨行的暗夜,在那慘無天日的等待中,她也能有些嚼頭。
而不是每每夢中驚醒,撈起來,滿手皆是荒蕪。
她還是笑了,將所有的苦澀吞入腹中,獨自消化,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瞻前顧後的沈妝兒,她歷經風雨,無所畏懼。
緩慢又堅定的,將手從他掌心抽開,穩穩抬起下颌,目色平淡又清冷落在寧倩身上,
“寧姑娘年紀輕,衝動冒昧,我原可不必理會,隻是念著你是我夫君老師的孫女,算得半個晚輩,我便助助你,又何妨....”
沈妝兒緩緩起身,吩咐身側的留荷,“取布條來...”
留荷隨身攜帶香囊,裡面有些針線布條之類,當即挑出一條白布,雋娘二話不說接過,替沈妝兒左手食指包扎,坐得近的五王妃湊近瞄了一眼,見她食指指腹處果然有一條剛結痂的傷口,“咦,妝兒,你還真受傷了呀。”
沈妝兒淡淡一笑,“昨夜替王爺下廚,不小心切了一道小口子,並無大礙....”
寧倩臉色便不好看了,這麼一來,即便沈妝兒彈得不好,也有了借口,她俏臉繃得極緊。
片刻,雋娘替沈妝兒包好,沈妝兒雙手合在腹前,繞過席位朝寬臺邁去,待上了臺,見長幾上空空如也,看了一眼寧倩,
“寧姑娘,你恰才不是說原本讓王姑娘替你伴奏,既是如此,可否借王姑娘的琴?”旋即雍容攤攤手,“抱歉,我並未攜琴在身....”
寧倩咽了下嗓,僵著臉看了一眼王笙,王笙默然起身,吩咐侍女幾句,侍女轉身自休憩間將王笙的琴給取來,小心翼翼擺在長幾上。
寧倩執劍立在一旁,俏生生猝了一句,“煜王妃,這是王姐姐心愛的子期琴,你可小心些,別彈壞了....”
沈妝兒跪坐在幾後,輕輕拂了拂琴弦,抬眸望向朱謙,悠然一笑,
“夫君有伯牙琴,我今日彈這子期琴,也算是緣分。”
誰都知道伯牙琴與子期琴乃同一位琴師打造出來的鴛鴦琴,沈妝兒刻意這麼說,無非是暗示王笙那點齷齪的心思。
王笙臉色果然一青,她畢竟未嫁,而朱謙已娶妻兩載有餘,她還惦著人家夫君,便是有悖人倫。
視線頻頻朝她掃來,王笙險些背過氣去。
沈妝兒緩緩撥弄了幾下琴弦,這個空檔,眾人自顧數落王笙。
寧倩等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負氣道,“煜王妃,你到底會不會彈,可別耽擱了宴席!”
沈妝兒神色淡淡,“我在試琴....”
朱謙自始至終盯著沈妝兒,神色一動未動。瞧著她氣定神闲的模樣,他摸不準小妻子打著什麼算盤,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家裡那把琴不能要了...
沈妝兒調試了一番琴弦,做好準備便問寧倩,“寧姑娘,你要什麼曲子?”
寧倩原想為難一番沈妝兒,可轉念一想,為難她不是為難自己麼,總之沈妝兒也沒什麼本事,挑個自己最熟稔的,豈不更好?
“《陽關月》。”
“好...”
沈妝兒闔目,右手食指往琴弦疾快一劃,一道如鍾鳴般的琴音擴散,邊境空曠浩遠的意境便從她指尖劃了出來。緊接著,細細密密的琴音如流水從她掌心掠過,伴隨琴弦往外蕩開,寧倩便在這一片又快又綿密的馬蹄聲中抖開劍氣,身子翩然如靈燕,踩著節奏舞劍。
起始一段疾快的音律,仿若一列疾馬從山頭越過,衝向日初之地,旋即如同川流入淵,曲調悠遠而綿長,這首曲子悲滄中帶著一分淡淡的離人感,曲調不算很沉重,也不過□□疾,恰恰適合女子舞劍。
寧倩舞了一段,漸入佳境,每一招式隨著琴音節奏輕掠縱橫,前拓後剌,場下響起雷鳴般的喝彩聲,寧倩唇角一勾,十分得意....诶,等等,怎麼會有掌聲呢?
不對,沈妝兒這琴彈得極好,曲音如流水淙淙,流暢悠遠,這不像是技藝生疏的樣子。
沈妝兒當然不生疏,甚至來說無比嫻熟,於她而言,給朱謙洗手作羹湯的日子反而十分久遠,手生了,而她似乎剛從坤寧宮那寂靜的深牆裡睜開眼,那模模糊糊的光影在窗棂暈開,她仿佛被一團迷霧給籠罩,什麼都瞧不清,她枯坐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殿中,唯有手下的琴弦是無比熟悉,也是無比真實的。
最後,左手食指再次化開一道弦,厚重帶著幾分血腥的琴音恍若雷霆重重撞擊了下,偏又戛然而止,是痛的,隨著琴弦微抖,餘音輕顫,一下又一下割在沈妝兒心上,落在朱謙眸底。
白色布條上暈開一團血色。
他眯起了眼,心仿佛被揪住。
纖手同時扶在琴弦,一左一右,一輕一重,一綿長,一短促,將所有人帶入陽關外,皓月當空,枯冢如雲的悲涼境地。
寧倩的劍舞也踩著尾音,往上一挑,腰身彎下,形如陽關一般矗立著月色中。
恰恰在這時,她還未來得及起身,陡然間,沈妝兒飛快撥出一道音符,悲滄轉瞬化為徵伐之氣,一連串厚重而雷霆般的音符自她袖下飛快湧出,仿佛是千軍萬馬毫無徵兆自山野後撲面襲來,寧倩嚇了一跳,所有看客的心思倏忽被攫取。
破陣子!
這才是劍舞的最高境界。
寧倩是習過的,可是她畢竟功力不夠,根本拿捏不住這般高強度的琴音。
但,她不是服輸的性子,沈妝兒敢彈,她就敢跳。
她陡然在半空翻過身來,以劍蘊氣,踩著音律節拍迅速進入狀態。
“好!”
仿佛是高手過招般,眾人看得心潮澎湃。
原以為是看一出鬧劇,不成想這般賞心悅目,甚至有酣暢淋漓之感。
沈妝兒雙手連彈,劍指如飛,速度越來越快,一道又一道殺伐戰音,攜著綿密的音浪往四周震去。
太精彩了。
誰說煜王妃不會彈琴,簡直是人琴合一。
可惜,寧倩壓根跟不上沈妝兒的節奏,已漸漸支撐不住,她幾乎是笨拙地胡亂揮舞,試圖去追隨沈妝兒的步伐,卻猶然艱難。
沈妝兒壓根沒理會她,甚至忘卻了這麼一個人,她雙目失了神彩,整個人如入定的老僧,靜得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什麼都瞧不見,唯有雙手隨心弦而動,那壓抑了六年的憤懑不屈懊悔與委屈通通絞在她心口,她是難過的,甚至是痛恨的,然而,怪誰呢?
隻怪那場杏林春雨生不逢時,落不入他心間而已。
釋然吧。
換做是她,被一個不喜歡的人糾纏六年,也該是不樂意的。
不必愛他,也沒有必要再怪他了。
心如止水。
她伏在琴弦之上,指尖快如旋風,勢若奔馬,大開大合般,用盡力氣,將所有情緒從心底一點點摘幹淨。
太快了,雙手從琴頭一路往琴尾,飛快而流暢地劃,如錚鳴往夜空長嘯,又仿佛是洪水泄閘,從萬丈高空一瀉而下。
寧倩完全被她打亂了節奏,噌的一聲,長劍亂舞撞在地面,發出銳利的一聲響,反彈過來,刀尖滑過她的右肩,帶出一條深長的血痕。
“啊....”她如折了翅的鳥,失聲痛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