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望見一道倩影立在平橋之上,清風卷起她裙擺,她笑容淺淡,好似春風一般,不急不躁。
朱謙心裡仿佛起了些褶皺,正要走過去,卻瞧見一瀟灑男子打平橋另一面走來,笑眯眯衝著沈妝兒打招呼。
“七嫂,你怎麼在這裡?”
沈妝兒側身,看向面前的人,當即一愣,裝扮如花花公子,笑起來如沐春風,不是那十王爺朱獻又是誰?
沈妝兒眼眶登時一熱,
“十王爺....”
前世六王破府之日,聽雨假扮她將追兵引開,留荷攙著她從狗洞爬出了王府,是十王朱獻帶著侍衛悄悄趕來王府小巷,將她救下。
後來朱謙入城也是在十王府接回的她。
一朝見到救命恩人,沈妝兒神色險些繃不住。
“王嫂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朱獻嘖了幾聲,滿臉無措。
“沒有,是風沙眯眼呢...”沈妝兒拭了拭眼角,破涕為笑,眼角紅彤彤的,捎帶出一抹酡紅,眼梢綴著笑,如同天邊的晚霞,豔麗又迷人。
難過是真的,笑亦是真的。
朱謙已許久不曾見沈妝兒笑,至少不是對他笑,哪怕對他笑著,那笑意不及眼底,不像此刻,對著朱獻露出一臉明媚,如初生般真摯,眼角那抹瑰豔能逼退世間繁華。
他心頭登時湧上幾分不快,顧不上面前喋喋不休的寧倩,大步走過去,沿著廊蕪轉入平橋,走到沈妝兒身側,帶著幾分連他自己亦察覺不到的澀氣,“王妃久等了....”目光落在朱獻身上,雙目如一泓幽靜的潭水,
“十弟可遇見齊王叔?齊王叔一直在尋你,想是為了十弟選妃而來。”
朱獻聞言當即露出懊惱,用玉扇敲了敲腦門,“哎呀,別提,我正躲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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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謙神色紋絲不動,緩緩將沈妝兒牽起,往身後一帶,淡聲道,“十弟年紀不小,當娶親了,我與王妃還有事,先走一步...”旋即拉著沈妝兒頭也不回離開。
沈妝兒倒是悄悄回眸,衝朱獻歉意一笑。
朱獻笑眯眯揮手與二人作別,待朱謙走遠,他笑意方落了下來,捏著下颌,
“奇怪了,七王嫂瞧見我怎麼會哭呢,好像我欺負了她似的,怎麼可能?我這麼好的一個人....”嘀咕幾句,很快將煩惱拋諸腦後,循著眾人笑意融融往飛仙閣趕。
華燈初上,到了開宴之時,沈妝兒一路跟著朱謙往宴廳走,才發覺昌王府比煜王府還要大許多,亭臺閣謝,雕欄畫棟,應有盡有,昌王愛排場,男女同席,將宴席設在飛仙閣。
飛仙閣極為寬敞,乃昌王宴飲之地,正南有一寬臺可供人表演,兩側皆是席位,除了皇子皇妃,還有不少大臣及女眷,沈妝兒隨朱謙落座在最前面幾排席位。
正宴還沒開始,桌案擺上不少小碟冷菜。
沈妝兒先替朱謙斟了一杯茶,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抱住酒盞,淺淺抿著,並不吭聲。
朱謙平日極少將心思放在沈妝兒身上,更不會去猜想她的喜怒,但恰才這一路她情緒過於不對勁,尤其見了朱獻過後,整個人沉靜地像是一瞬間與這世界割離開來了似的,朱謙心裡無端生了幾分躁意,將面前一疊蔥花藕片推至她跟前,
“王妃,今夜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多想....”
沈妝兒愣了愣,偏頭看他一眼,不知為何,眼前的清雋男人竟是與前世那道身影重疊,連帶也變得模糊了。
她脾胃寒涼,吃蓮藕不消化,是以平日也不愛吃的。
沈妝兒緩了一口氣,長睫靜靜低垂,渾身散發一股與宴席上格格不入的孤寂,淡聲道,“多謝王爺...”也沒去動朱謙推來的那疊菜。
朱謙臉色一僵。
酒過三巡,昌王敘過話後,昌王妃便起了身,擒起酒盞立在階前與眾人施禮,
“今日有幸能邀請諸位弟弟弟媳到場,並這麼多官宦女眷,心中有愧,先飲一杯,以示謝意...”話落,將酒盞飲盡,又道,“枯坐無趣,舞曲想必諸位也見多了,今日我便想了個法子,設了一彩頭,有興趣者大可比試一番,奪魁者可得彩頭。”
眾人道好,昌王妃示意下,一嬤嬤恭敬捧著一紅漆託盤上來,將其置於前方寬臺之上,紅綢掀落,露出一頂累絲金鑲寶石頭面。
光芒璀璨,出手不凡。
昌王妃的長女拋磚引玉,第一個上臺表演,她吹了一首簫曲,博得眾彩,在她之後陸續有人上臺。
寧倩與王笙挨在一處,擒著茶杯暗暗瞥著沈妝兒的方向,
“王姐姐,你瞧見沒,這些側妃人選中,一個個出身比沈妝兒還要高貴,也不知她坐在臺下羞愧否?”
王笙抬目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人影攢動中,那道颀長的身影哪怕坐著,也是鶴立雞群般所在,他眉目冷雋,仿若從這團光影裡幻化出來,渾身難掩遺世獨立的清絕。
論才情,朱謙少時天縱奇才,為寧老太爺關門弟子,論相貌,全京城世家子弟無人能出其右。滿腹經綸,錦繡加身。
這樣的郎君,普天下尋不出第二個來。
若非十歲那年險些被人殺害,這些年他也不會這般韜光養晦。
王笙神色發怔,甚至不屑於瞧一眼沈妝兒,隻低聲與寧倩道,“我不便出場,待會看你的。”
“放心好了....”寧倩眸眼微微漾起一道銳利的芒,將茶盞一口飲盡。
這時,臺上已有五位姑娘表演完畢,有展示書畫,有彈琴奏樂,有起舞者,皆十分出眾。
沈妝兒無心欣賞,隻顧吃果子,昌王果然能耐,也不知想了什麼法子,竟是打嶺南運了許多荔枝入京,今日人人席前一盤荔枝,個頭大,水頭足,很合沈妝兒口味,留荷跪在一側替沈妝兒剝皮,沈妝兒便顧著吃了。
朱謙對臺上那些女色置若罔聞,隻在旁人向他敬酒時,回上一禮,或是幫著沈妝兒夾了幾道菜,沈妝兒隻當他故意在人前做戲。
果不然,五王便縱聲起哄,“七弟,剛剛那位陳姑娘舞藝出眾,水袖已差點扔到七弟你臉上了,七弟府中側妃空懸,不知意下如何?”那位陳姑娘父親恰恰是昌王一黨。
朱謙淡淡擒起酒杯,往前一舉,“五哥說笑,愚弟並無此意...”恰到好處露出那截手臂,兩排牙齒印清晰映在眾人眼前。
堂上微的一窒,少頃,上百道震驚的視線頻頻往沈妝兒身上掃來。
沈妝兒臉色有些不自在,不過念著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好,便配合朱謙氣定神闲喝茶。
王笙眼角泛青,袖下的手指快要掐出一道血色來。
寧倩見狀,也是惱羞成怒,當即扶案而起,“王姐姐,妹妹我替你出氣!”
待起身,已收斂情緒,緩緩往臺階上步去,衝諸位潋滟一笑,
“王妃娘娘,倩兒欲獻上一禮,替王妃娘娘祝壽。”
昌王妃露出意外的神色,雍容一笑,“倩兒姑娘有心了,不知你打算展示什麼才藝?”
昌王長子今年十八,昌王妃正在替他擇媳,這滿京城論年齡才情相貌家世,寧倩最為出眾。
寧倩一襲綠色長裙,隔著長長的坐席,與上方的昌王妃撒著嬌,“王妃娘娘,倩兒原是準備跳一曲《霓裳羽衣舞》,可惜被陳姐姐搶了先,倩兒剛剛左思右想,便打算舞一曲劍舞,隻是....”
“隻是怎麼了?”昌王妃連忙接話。
“隻是王笙姐姐手受了傷,無法幫我伴琴,我得請人相助才好....”寧倩眸光流轉,視線堪堪掃了一圈,明眸湛湛朝沈妝兒投來,施了一禮,“煜王妃殿下,聞王妃娘娘善琴,今日可否替我奏上一曲?”
寧倩話落,閣內不少女眷忍不住撲哧一笑。
煜王妃才藝平平,人盡皆知,寧倩怕不是來羞辱她的吧?
王笙坐在眾人之後,冷冷掀了掀唇角,昌王不是動了給朱謙塞側妃的心思麼,她便借此機會羞辱沈妝兒,好叫朱謙瞧一瞧,他娶的王妃有多上不了臺面,她要告訴沈妝兒,她不配站在他身邊。
沈妝兒在一眾王妃中相形見绌也便算了,若是連側妃都比不上,真真不要活了,早早收拾鋪蓋當姑子去。
眾人看好戲地盯著沈妝兒。
“煜王妃如此貌美,彈琴不在話下吧....”
“煜王殿下文武雙全,煜王妃也定才藝精湛,今日咱們可算要飽耳福了...”
一道道陰陽怪氣的嗓音充滯在閣內,
沈妝兒怔住了,她仿佛矗立在懸崖邊,四面八方的風拼命往她領口灌,她搖搖晃晃險些跌落人性罪惡的深淵。
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在前世更是屢見不鮮,每個人看好戲的看著她,仿佛她是一隻供人品評的人偶。
她一直都是自卑的,哪怕此時此刻,她也知道,朱謙並不喜歡她,他喜歡有才幹的女子,當年她入主坤寧宮接受外命婦朝拜時,王笙跟隨王欽的夫人走到她跟前,跪在她腳下,抬起那雙偽善又刻薄的眼,淬了毒似的盯著她,
“你有什麼資格做這個皇後?你配站在他身邊嗎?你讀的懂《左傳》《孫子兵法》,還是能在他畫下一幅千裡江山圖時,信手替他題詩?”
“你根本不懂他,他是一個笑睨天下御極四海的君王,他要的是一個能與他比肩的女子.....”
她已不記得當時是什麼心情,大抵與此時此刻相仿。
前世貫穿始終的自卑,讓她在朱謙離開後的無數個日夜,刻苦研讀他的書,臨摹他留下的畫作,撫過他鍾愛的那把伯牙琴,試圖追尋他走過的路,試圖給卑微的愛慕尋找一絲慰藉。
哪怕後來入了宮,在與他近在遲尺的整整一年中,在無數個已經看不清的日夜裡,全憑那點寂寥的琴音苦澀度日。
她原不想去爭什麼,隻是想,給過去的自己,一個交代,至少那悲苦又可笑的一生,不算白過。
烏洞般的眼,幾乎漾不起一絲漣漪,憑著本能緩緩起身。
恰在這時,一隻寬大的手掌覆了過來,按住她冰涼的手背,他尾音如同淬了冰似的,冷漠又陰鸷,
“王妃手指受了傷,不便奏琴....”
飛仙閣內頓時一靜。
視線齊刷刷落在朱謙夫婦身上,甚至不免有人往朱謙握著沈妝兒的手上瞄。
當真受了傷?
借口罷了。
朱謙目若寒潭,深邃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緒,他一貫是冷漠的,也是寡言少語的,也不屑去解釋。
掌心下的手微微一動,恍惚有往外抽離的跡象。
朱謙用力一握,扭頭朝她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