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斟出一杯,公主懶洋洋的未下馬,隨手將弓掛在鞍角,俯身倚在馬鬃上抄手接了。
她聽著那道清淺的嗓音一字字道:“臣祝願殿下如月之恆,芳齡無極。”
明明早上已經祝過了,壽星腹誹著,眼底的愉色卻騙不了人,頰邊生出一枚小小的梨窩。
滿飲此杯。
“多謝閣老。”
他二人這般不親不疏的情形,場中之人便有些瞧不懂了。
人心皆好奇,有意無意向那邊望,兀自猜想著,公主見閣臣不下馬,這般倨高姿態,大抵仍是對過往耿耿於懷吧?
這時皇後身邊的福持趨步過來,向梅長生傳話:“娘娘道閣老旰食思政,暇日不休,太過於自苛了,莫如趁著今日良辰,一起下場,松散松散筋骨。”
宣明珠一聽,便明白了皇後這是打算投桃報李,她帶她出來玩,她便不著痕跡地撮合他們。
她眯了眯漂亮的鳳眸,這場生辰宴因他的到來,忽然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光明正大又亟需遮掩,旁若無人又處處眼目,這種矛盾之感恰如他這個人的表裡,有一種微妙的……刺激。
她低頭玩味地望著梅長生,端看他拒是不拒。
卻見男子一臉矜重神色,頷首道:“娘娘懿令,臣卻之不恭。隻恐擾了殿下雅興,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還裝。宣明珠覺得他有意在逗趣自己,然從那雙清雅無辜的眼裡,又抓不到證據。
她磨了磨牙齒,驅馬繞著這襲青衫轉圈子。
這行徑在旁人看來,無異含有一種挑釁的意味,梅長生在困圍之中,卻始終保持著蘊藉風姿,微笑斂睫,等著公主的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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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一人之下的內閣宰相。
隻是一個聽話的僕人,在陪他的小主嬉戲。
他覺得他來了,她會感到驚喜。
他便來了。
“成!”宣明珠被他勾出了癮性,利落地片身下馬,蹭蹭掌心,“你我便投壺,本宮今日的頭彩可還沒送出去,閣老不妨試試。”
落在他身邊,卻以隻有兩人聽見的聲音兇兇道:“我要好好教訓你。”
梅長生曖曖地霎動睫毛,目光蘊然,“臣悉聽尊便。”
第109章 清池賜君歡
大長公主要和梅閣老比投壺,這消息在上林苑引起一陣轟動。
眾所周知,大長公主打小便是玩樂裡的積年,梅大人卻慎守清正,一心隻讀聖賢書,又哪裡會是公主殿下的對手。
高夫人由此更確定了,自家老爺的那個想法絕對子虛烏有,這公主殿下對梅大人哪裡還有餘情可言,根本就是想給梅閣老一個難堪,讓他下不來臺罷。
彩亭中,梅寶鴉不理睬大人間的心思各異,手搭涼棚,抻著小脖頸望向那片柳蔭,不知何處來的與有榮蔫:“我說肯定是阿娘贏!”
梅豫接口,“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心中想當然,縱是父親能贏,也是要讓著娘的。
唯獨梅珩微笑道:“我說是父親贏,賭不賭?”
此言一出,另外那兩兄妹一臉驚訝。寶鴉徑先拍桌子,“誰怕誰,我賭兩個板慄,就是阿娘贏。”
梅豫心頭琢磨,這可是個敲小書呆一筆竹槓的好機會,臉上笑得不懷好意:“行啊,我賭五百兩,也是母親勝。到時某人可別哭鼻子。”
梅珩笑應,“好啊。”
這邊說著,空敞的園囿中已擺好了壺餌。
宣明珠衝男子挑挞地揚了下眉梢。
那張因鬢發盡數上绾而露出的臉孔,小巧光潔,在陽光之下幾乎白得發光。
梅長生嘴角流露出笑意,比手相請,自己與她並排而立。
李夢鯨和楊珂芝一樣,是為數不多知道老大和梅鶴庭關系的人之一,將遞羽箭遞給宣明珠時,她輕道了一句:“老大,你悠著點。”
這麼多雙眼睛瞅著呢,別人也許隻覺古怪,隻有她這個深知內情的覺著,這兩個人怎麼看怎麼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調情。
還是樂在其中的那種。
真怕他們玩砸了,把自己交代進去。
宣明珠微微一笑,轉手就將箭擲了出去,眼睛瞄都沒瞄那壺口。
這一著沒個前兆,隨手為之,寫意風流。梅長生的目光隨之輕漾。
“貫耳,三籌!”馮三郎臨時充當儀賓,高唱一聲。
觀者一陣喝彩,宣明珠轉頭向梅長生得意而隱晦地挑了挑眉。
那粒美人痣隨著她湛亮的眸光而熒爍,梅長生微笑,正姿,投矢,不中。
“不中!”馮三郎高呼,頗有些興災樂禍的樣子。
場外梅豫撫掌,“一百兩到手。”
而後宣明珠取第二隻箭,一氣呵成地投出,又是貫耳。梅長生又是未中。
“不中!”馮真再高唱。
那彩帷間便傳出了幾聲喁喁的笑音,仿佛目睹才智高明人人堪誇的梅閣老遜色於女子,是樁無傷大雅的趣事。
梅豫快活地打了聲口哨,“三百兩到手!”
梅珩一笑,老神在在地拈了顆松穰吃。
“哎呀。”寶鴉握起小粉拳捶在案上,她雖然想讓阿娘勝,但是爹爹兩投不中,還是令她捏了把汗。
想起在江南那次燈火夜射銅錢,仿佛也是這樣的,不由搖頭太息,爹爹的準頭實在堪憂哇。
在旁的林家小囡不懂得場中四五六,緊張地捧起寶鴉的手,“姐姐手疼,給你呼呼。”
前頭的笑音傳至宣明珠耳中,她不知為何卻有些著惱,抬眼呲達馮真:“沒中就沒中,那麼大聲做什麼!”
“啊?”馮真無辜地縮了縮肩,他一向記恨梅鶴庭負他老大一事,一見他就不免來氣。
平常人家是閣老,沒法找茬,正好今日逮著這個機會好生奚落他一番,不知老大為何又惱了。
梅長生不以為意,嘴邊始終掛著淡淡笑意,與宣明珠同時取了最後一支羽箭在手。
宣明珠雖是護著他,在各憑本事的玩藝上,卻絕然不會放水,單閉一眼瞄準壺口,正準備投,忽聽耳邊幽幽道:“巾幗且讓一讓須眉吧?”
溫弱可憐的聲調,無端讓宣明珠聯想起小九尾的哼嘰聲,她心尖一悸,睜眼詫而轉頭。
卻就在這時,梅長生放松臂腕,閉目投出。
咣啷一聲,如魚投水,矢杆正入壺而止。
“……依、依杆?”馮真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十籌?”
宣明珠反應過來,緊隨投出,依舊是貫耳。
三貫九籌,輸於他一籌。
“五……”梅豫看著逆轉直下的結果傻了眼,梅珩接口,“五百兩,銀貨兩訖,概不赊欠。弟多謝兄長了。”
而等到大長公主終於尋思過味來,睜圓雙眸瞪這狡猾之人,“你詐我?!”
許是臉上有笑意要掩飾,男子低頭不緊不慢地撫平袖褶,走近兩步,清風吹動二人的袖绦,狀似交纏。
他的聲音也柔成了風:“兵不厭詐,教棋時告訴過殿下的,都還給我了?”
“你……”宣明珠一時說不過他,原不是真心生氣的,看著那張豐神俊逸的臉,她勾住散下的一縷鬢發,破嗔為笑。
“想不到閣老的準頭這樣好了。”
婉媚的語聲神氣,令男人的眸色晦了一下,低道,“是依那一日殿下所教射箭之法。”
餘光向場外輕側,他又含笑後退長揖,“承讓。”
宣明珠想了想,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在阜州那夜的燈會上,她教他射箭一事。此時回憶,那夜心樂,卻尚不及今日。她驕矜地揮揮手,“罷了,本宮說話算話,彩頭稍後便送至貴府。大人退安吧。”
再逗留下去,即便有皇後周全,難免要惹人非議了。
梅長生卻沒急著走,霎睫看她,低不可聞道:“此為第二禮。”
宣明珠眉心倏動,不明其意,那一瞬望心跳卻快了許多,嘟囔著,“叫我輸的禮物嗎。”
“不是。”他笑著轉身,離開前留下一句,“是想和殿下一起玩,希望殿下快樂。”
宣明珠愣愣看著他的背影,後知後覺,自從看見他來,她心裡確實感到一陣驚喜。
她低頭用靴尖踢走一顆沙粒,心道此人越來越巧言令色了,嘴角卻不自知彎了起來。
抬頭看見李夢鯨在笑,仿佛是取笑自己,宣明珠連忙正色:“咳,八娘笑什麼?”
李夢鯨摸臉莫名,“我何嘗笑了,是老大你一直笑得沒停下來過吧。”
“過生辰自然要笑,有何不對?”宣明珠板板正正道了一語,看看日影將近午時,便勒馬柳下,招呼同伴回席間墊補些東西。
期間來為公主賀壽的夫人們又敬了幾輪酒,宣明珠領承了,這且不提。
午後大宴散,宣明珠隻留了幾個親近的在宮裡,說下午再一起去象宮觀象、昆明池泛舟。
“梅大,我困了。”寶鴉今日起得早,此時被燻暖的陽光烘著,蔫頭巴腦地揉了揉眼睛。
梅豫見狀便稟明母親,欲帶小妹回翠微宮。
人都背起來了,皇後聽見了,做主要領小姑娘回嚶鳴宮歇午覺。
寶鴉道聲好呀,粘在大兄背上也不下來,打個小呵欠,拿臉蹭他後背的衣領,奶聲奶氣道:“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