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去上林苑賽獵,墨皇後此日身著一件清爽的湘柳黃翻領跨帶袍衫,那濃鬢堆雲的發髻,也仿男兒式樣绾在頭頂。
宣明珠見到,眼前一亮。
寶鴉已先拍手贊嘆:“娘娘表嫂今日好不一樣,美麗得寶鴉差一點暈古七哩!”
說到這裡,她轉頭看向身著洛神朱翻領胡服,金簪鞶帶小笏靴的阿娘,兩根小手指嚴謹地捏出一條縫隙:“當然啦,還是差一點的,今早見阿娘,寶鴉可是真的咕咚暈了一回呢。”
她晃著兩隻粉緞編系的寶丫揪,一張甜嘴左右逢圓誰都不得罪,滿室生歡。
笑著各自見禮,墨皇後又按小輩禮為皇姑母規規矩矩的磕了個頭。
宣明珠攔不住,而後扶起墨氏道:“皇後孝心,本宮便生受了。皇後今日這身打扮好精神,日後宴遊我可想著你了——對了,皇帝看過沒有?”
她最後這一問,直把墨皇後弄了個紅臉,福持在旁躬身笑回:“殿下還不知咱們陛下麼,今早見到娘娘換了個樣式,都看得呆了。”
皇後嗔他多嘴,當著孩子們的面,愈發赧顏。
宣明珠知她臉皮薄,莞爾一笑,不再打趣,問幾句園苑那邊的筵宴安排,得知一應都已準備妥帖。
正說著,內務司的總管過來拜見。
他身後,四個小黃門合力搬了一座東珠珊瑚樹來。隻見這座西海朝貢來的珍奇,紅如朱砂明如泓泉,承暉耀華,讓人頓覺眼前一亮。
“陛下一早便備下這份禮,生怕送給姑母的禮落於人後。”墨皇後微笑解釋著,隨後命女使取出自己的賀壽禮,乃是一卷十八疊的平崗狩獵圖。
“臣妾的禮不敢先拿,沒的搶了陛下的‘頭一份’。不腆之儀,姑母莫嫌棄。”
宣明珠接在手裡觀賞,道很是喜歡。至於那“頭一份”的說法,她心想,誰可也搶不過梅閣老去。
人家在子正時分,於床帷枕間,不顧她正好眠,非要搖醒了她,在一日之初黎明未至的時刻,第一個賀她一聲“生辰喜樂”,再送上第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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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這種時候,宣明珠便會發現這位梅大人身上的孩子氣,那雙眼亮晶晶地瞧著你,片言不說,卻分明是等待誇獎的矜色。你便不能因睡不足而惱,揪一揪他的耳垂表示感謝,他便心滿意足。
打開那禮物的檀匣,宣明珠卻又一愣。
“去年沒送出的《明珠集》,長生又重誊了一冊。”
他在錦衾下輕擁住她,聲音低低脈脈,“知你不喜虛無之物,這隻是第一份禮。我想讓醋醋知道,我從前為你作的每一首詩,落筆成墨的每一箋紙,都是真心,從無敷衍。隻不過那太不夠了,讓你覺到冷落,對不起。”
“但我還是想彌補上這份不足,我還是想將世間最美好的兩個字,被無計文聖詩仙們浸潤過的兩個字,都送到你面前。”
明珠。
這是一個讀書子刻入骨子裡的浪漫。
他若真送上金環玉釵之物,宣明珠也許反而會覺得缺了味道。
她將那卷散著陣陣墨香的詩冊在指下摩挲,兜兜轉轉,這東西還是回到了她手裡。
她崴在男子溫暖的胸膛,輕嗯了一聲:“我知道那些詩是真,隻不過我是個俗人,要的不止是紙上寫的,還有你嘴裡說的,還有你心裡想的。現在你弄明白啦。”
“是,我已明白了。往後我都對你說。”
“唔……”宣明珠想起什麼,耳根一熱,戳他的胸口,“也得分時候,譬如有些話,還是莫說直白的好。”
再後來,便是相擁又入眠。總算某人曉得她天明要入宮,沒有直白地胡鬧起來。
宣明珠不知梅長生這會兒在府裡做什麼,左右佛誕日百官輟朝,他是無從進宮來的。
想起分別時那雙深幽的眼神,公主殿下有些不地道地想笑。
卻是不妨她與友朋作樂去,於是收斂遐思,看看日上三竿,帶著寶鴉等與皇後共同起駕,往上林苑而去。
*
輦車過三宮,行到上苑時春色正好。
此間的苑司特意為大長公主的生辰移栽來許多色彩豔麗的花木,打遠望去,翠柳含煙,彩芳鋪錦,入眼好一番熱鬧風光。
李夢鯨與馮三郎他們已經到了,見面即喚“老大”,近前向宣明珠祝壽,獻上各自的賀禮。
宣明珠笑著道謝,觀顧左右不見楊珂芝,她事先是邀過她的,不過想來小芝姐姐自在慣了,不願受人注目,這也罷了。
倒是聿國公府的林七娘這次從清河回京,來給她祝壽。
宣明珠曾為她保過一段姻緣,今番林七娘也是帶著三個孩子一同入宮,巧得很,與宣明珠家裡一樣是二子一女。
“小七兩年沒回來,瞧著豐腴了些,也不知還跑不跑得動馬啊?”
宣明珠打趣一句,見了幾個伶俐可愛的小家伙,召保姆哄他們和寶鴉兄妹在那帷亭裡玩兒著。
這伙昔年的酒朋頑友則聚在一堆,沒人拘束,開門見山便提議玩一場射柳。
此言正中宣明珠的下懷,不忘拉了墨皇後加入其中,兩兩分組,繞著林苑四圍設好的懸柳枝,眾人痛痛快快玩了一場。
最後一算,正是她這位壽星射斷的柳枝最多。紅服女郎單手執辔,持弓在錦障鞍上笑道:“你們這樣讓我,我備足的彩頭可是一樣都討不走的!”
巾幗颯爽,如此意氣風姿,誰人又能不退避一舍?
李夢鯨她們都笑說不是讓的,“大殿下箭術了得,咱們都卯足了勁要贏您呢,您且別說嘴,再來!”
再來便再來。那頭沙場地裡大長公主領頭玩樂著,而場外寶鴉所在的彩帷搭亭中,以她為圓心聚攏著一幫半大孩子。隻見穩坐中央的粉紗襦裙女童,抱臂揚首,神色頗得意的講著:
“……然後我就端著一盞墨汁,全潑在她的新裙子上啦!潑完我就跑,她逮都逮不著我嘿嘿——誰讓她敢在我娘生辰上說她壞話的,這必須不能忍。”
她說的,是去年今日,成玉公主在宣明珠的生日宴上嚼舌根的事。
林家三兄妹都被唬了,聽得一愣一愣,唯獨梅豫負手靠在亭柱子旁,一臉嫌棄地看著大吹法螺不臉紅的小丫頭。
敢情她忘了,那會兒是哪個被父親罰關祠堂,哭得可憐兮兮扯住他不放,非要他陪著她,給她講故事來著?
林七娘家的小女兒捧臉挨在寶鴉身邊,聽得最入迷,她比寶鴉還要小上一歲,滿臉崇拜地搖她胳膊追問,“姐姐姐姐,後來呢?”
“後來呀。”寶鴉老成地眨眨眼,學那說書人的架勢賣了個關子。
後來怎麼樣呢?記得阿爹那日對她說,他雖先罰了她,但日後定會從成玉身上討回這個理。
當時她半信半疑,心裡其實還怨過爹爹不偏心她。
可是後來,他真就將那個討人嫌的姨母趕出洛陽啦!爹爹沒有騙人。
寶鴉轉看場中那道俊麗馳騁的身影,眯起彎彎的眼,叨咕了一句前後不相搭的話:
“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我阿娘也是世上最好的阿娘啦。”
*
場中忽然傳來一陣歡笑,是宣明珠又勝一局,在馬上和大家同分一囊酒喝。
眾人都習以為常,不論男女仰脖便飲,無有忸怩。傳到墨皇後那裡,她卻是第一次經歷這個,纖白的手指捧著牛皮水囊,有些不好意思地仰頭小抿了一口。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昔日名聲在外的洛陽紈绔們,果真名不虛傳。
她夾馬跟著跑了十幾個圈子後,兩股裡側已覺磨得隱隱發疼,可是以皇姑姑為首的這些人,個個精神奕奕,仿佛有著無窮的精力。
宣明珠瞧見皇後芙面暈紅,鬢掛薄汗,是體力不濟的樣子,忙笑道:“一時縱性得忘了,難為你跟著這群胡打海摔慣了的泥猴兒跑,皇後下場吃盞茶歇一歇吧。”
墨皇後聞言也不客套,荦荦一笑,“那皇姑姑,你們且樂,臣妾在場邊為您助威。”
宣明珠笑應,墨皇後便慢慢催馬至圍場邊,公主的親侍迎宵親為她牽馬扶镫。
皇後下馬後,至苑中準備的廈院換了身袍襦裥裙,而後回到花亭的筵席。
經過寶鴉那一席時,她駐足瞧了瞧,聽著童言稚語面上,露出溫暖的笑容,之後方回主位,座中命婦皆起身行禮。
墨皇後和容道:“免禮。”
這些宗親诰命皆是宣明珠請進宮湊數的,過生日嘛,人多熱鬧。其中一位便是諫議大夫高蓿的夫人孫氏,她原是綏遠伯的親侄女,是以在邀請之列。
高夫人不惑年華,想起入宮前自家老爺再三叮囑,讓她留意著大長公主殿下的行止,頗覺有幾分好笑。
想是他成日盯著臣工私德入了魔,竟道梅閣老與公主殿下有私。高夫人不以為然地想,這二人若還有情,當初也不會休離了,而且一位首輔一位公主,根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是這倔老頭子不聽,非說自己有預感,今日梅閣老定會出現在上林苑。
才怪。高夫人端起食幾上的玫瑰熱飲呷了一口,世人皆道梅閣老年少禮成,今日在座的皆是內眷,他一個年輕的外臣又豈會過來?
這口茶還沒咽下,餘光見一道青衫玄裳的身影走入苑中,高夫人怔住。
——這人,不是梅鶴庭又是誰。
“高夫人。”墨皇後忽然向她微笑道,“可是茶點不合口味?”
高夫人回過神,連道不是。不止是她看到梅鶴庭出現感到驚訝,在場的命婦見到這位閣老過來,大都有些意外。
反觀梅長生,腳踩明麗的春光步步行來,一身從容不迫的氣度。
柳樹下有人喚了聲“老大”,低聲提醒宣明珠,宣明珠不解地勒韁回眸。
眸梢一瞥間,便有那鶴立出眾之人入眼。
她微微愣神。
連她亦未想到梅長生會來。
*
梅長生在柳邊駐足,未向彩帷去,遙遙向皇後拱手致一禮,而後轉回目光,隻盯住那道朱紅耀眼的身影。
公主輕夾馬腹緩緩地過來,他亦掸去袖上浮塵迎上前去。馬上馬下相對視,公主眼神明亮,清了嗓音淡淡問:“大人如何來了?”
梅閣老俯身施禮:“臣為江南養蠶新政,特趁休沐來上林繭觀,觀蠶繭,以多了解一些桑蠶習性。值殿下芳辰,不敢不來敬賀。”
上林苑設有繭觀,正是養蠶的所在。他這番話說得叫一個大公無私,合情合理,宣明珠不知別人信了多少,反正她是在努力忍著笑。
這樣的理由,虧他想得出。
也隻他想得出。
梅長生一本正經,稍一側目,早有靈省的小公公捧了銀壺裝就的御釀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