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沒想到他會不避形跡的上來,心裡亦道怪哉,睜圓了眼,整整披帛,似笑非笑地瞧他。
梅長生長身鶴立在前,擋住一片光影。
精致的眉目卻未看她,抬手撂下窗邊的篾簾,而後屈膝在案前,冷玉白的指頭挑起銀匙,將她吃了一小半的冰酪又挖去一大半送進嘴裡。
唇上沾了奶霜,以拇指刮去,清沉道:“吃半盞。”
宣明珠心跳怦然。
梅長生起身後退兩步,斂睫再行臣禮,告退而去。
從來到走,不過幾彈指,不過三個字。楊珂芝直著眼,搖頭道乖乖,“怪道你說喜歡……明珠,你給姐姐透個底,你們平日在家就這麼玩兒嗎?”
“什麼呀!”向來笑謔無度不知臉紅為何物的大長公主,低臉兒去挖冰盞裡的果酪吃,耳根子卻是藏不住,偏紅了一片。
“哎,”楊珂芝見她就著別人吃過的,真是嘆為觀止,“我給你換盞新的吧?”
“沒聽梅閣老說麼,他隻讓我吃半盞。”
*
——“你瞧真周了嗎?大長公主在宜春坊,梅大人回京路過,未回中書省,先上了樓,還撂下了竹簾?”
御史大夫高蓿此日休假,聽罷府中長隨的話,這位老臣工捻須咄咄道怪。
他在御史臺不止負責督官諫事,亦兼察風紀。早在正月裡,他便聽聞風言,說大長公主與梅鶴庭一同出現在護國寺,狀態親密。
隻不過那時沒有實證,高蓿恐是有人妒忌梅長生入閣,故意捏造了來汙他名聲,便置之未理。
誰知如今又聽到這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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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這便不能再等闲視之了。
大長公主匡扶幼主、取私歸國有功,梅長生力行新政、忠勤為國有勞,高蓿就事論事,不論在朝對上如何諫議,私底下對這二位是沒有什麼成見的。
然而依這二位的身份,分則大善,倘若舊情復燃,便涉及了權臣與外戚聯合,於國法不利。
且如今陛下空置後宮,獨寵一後,不以納妃來收攏大臣平衡朝局;而膝下又無皇嗣,如此信任梅長生一人,使之功勳漸炙,勢力漸成,長此以往不見得是好事。
“不妥,老夫得擬道折子去。”
*
宣明珠尚不知有人在背後議論她私行,她辭了楊娘子從宜春坊出來後,回到府裡。
寶鴉還沒回,皇後很是喜歡她,在宮裡留了膳。
澄兒向公主回話道:“是娘娘身邊的福持公公親自過來通傳的,皇後娘娘還特意說了,會著人寸步不離地看護著小小姐,不會再出上回的事,請殿下放心。”
上一回,自然便是紫雲閣的那檔事。宣明珠聽後,道聲知道了。
寶鴉身邊她已重新安排過護衛,她養孩子不小家子氣,一朝被蛇咬,也不至於從此摟著寶貝不讓她出門。
至於法染,他生前行事乖悖,死後的安置卻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難題。皇帝此前來討她的主意,那時宣明珠已從梅長生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心想葬於皇陵,不合律法,也應非他所願,寄於寺廟,亦是對他的諷刺。
念在過往,她出資在他年少最愛去的孟家園子左近,買下一座園子,埋骨歸魂,望他安息。
不知是否冥冥有感,也就在那一日,她之前掉在翠微宮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那粒菩提子,被掃灑的宮人發現送了來。
於是宣明珠連同另外的一百零七顆,一並送到園中隨他落葬。
“九叔。”那日她站在碑前,重又喚了他一聲。酹一樽少年同飲過的眉壽酒,她心道,感念叔父少時照拂,來世莫如萍水相逢。
這卻已是正月時發生的事了。
宣明珠命澄兒去告訴廚下晚膳多加兩道菜,便入內室,淨手褪去了外衫,歇個午憩。
如水幽謐的午後,屋裡供著佛手與青梅,閣子裡散出陣陣草木清香。
不知時過幾許,驀地,那氣味被一片新雪的凜冽衝散,帳子頂的彩纓流蘇晃了晃。女子玲瓏的身子在榻上曼曲婉弓,闔目似睡,隻有睫梢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接著便有沉勢的重量,綿綿細吻隨之落下。炙熱的思念融了那腔雪,夾雜艾草白術的氣味覆籠過來,宣明珠便知他是燻了衣裳進來的。她忍俊裝睡,隻是不理。
終於他得不到回應,急了,歪頭叼開她的衣領,小別幾日而已,咻咻的鼻息便似要吃人。
那被吃的女子實在忍不住痒,嗤嗤發出輕靡的笑音,睜眼翻身,那雙晶亮的瞳中映著他的影,抵指輕推,“好啦,回來就鬧!”
她顫笑的身姿美得筆墨難摹。
梅長生的眼眸發暗,掬她入懷。貪聞獨屬此女的馨甜發香,摻著清冷的嗓子不停低問:“不想我嗎?想我嗎?今日可有想,昨日可有想?”
宣明珠語噎。
梅長生到底和她不同,她知他心,便不疑不驚,見他或不見他,心都安然。
他卻不是這樣的,每次小別,不拘幾日,哪怕僅是在宮中宿直一夜,次日回來都像害怕她變了心似的,非要烈纏一番才能平息。
“臣想念殿下,刻刻不絕。”膩聲念念的男人再無樂坊裡那一身鐵石之氣,叨咕著,手又開始不老實。
宣明珠想起來,窘然按住他,“今天不行。”
“臣知道。小日子來了,還敢吃冰?”
所以他才隻讓她吃半盞。
宣明珠恍然,聽他問自己腹疼不疼,搖了搖頭。梅長生眸底的暗潮絲毫未退,溫柔地將這副軟若無骨的身體扶倒於榻。
一折折挽起袖,“臣為殿下按蹺。”
“唔。”宣明珠樂於享受他的服侍,便不客氣地躺下了,背身枕著臂腕,方有暇問他幾句正經話,“那頭的案子料理清了?入過宮沒有,還是才從大理寺回來?”
“案子不什麼難事,業已結清。”他屈身在上,手下力道得宜地按著美人腰窩,不願細說那些血腥的事給她聽。“臣方見殿下,不堪自持,至寺司命他們錄入案檔便來了。”
“嘴裡說得好聽罷了,”宣明珠耳尖偷紅,口角不讓份地哼笑,“上午也不知是誰,都沒正眼瞧我一眼。”
“非是不看,臣恐一見,不能自拔。”
梅長生挨近,絮絮氣音吹進她耳窩。宣明珠臉面發熱,肩脊卻挨上他涼絲絲的大料綾袍,後知知覺不對,怎的按個腰,襦衫都按褪了去?扭頭道個“你”字,他抬手將蝴蝶骨下的系帶一抽,最後一件紅香綾也離她而去。
男人一絲不苟的襟袂籠住她白玉牙梳背,“臣為殿下按一按前頭。”
不等公主殿下提出異議,他的手便抄了下去,光景恰似誤入蓬山頂上來,芙蓉芍藥兩邊開。宣明珠扳不開他,咬唇忍聲,偏他無聊,貼她耳邊哝笑:“殿下怎不問一問這是什麼穴道?長生教給殿下,此為櫻桃穴,味甘,性溫,主治腹火脹滿下行,外用內含皆可。殿下若嫌不足,其實還有一法,名為,玉兔杵藥。”
“閉上你的嘴。”此時的明珠公主已然眼尾水赩赩,發亂綠蔥蔥。自家被撩撥心迷,可惱他卻還衣冠楚楚,忍無可忍也去拆他衣帶,卻被攔住了。
梅長生神情正經了些,“未時中書省還有幾個議會,臣片刻後,要進宮去。”
嬌面酲紅的公主殿下不可思議地瞪圓眼,所以他抽了這間隙過來忙的是什麼?偷歡得趣嗎?
抿唇踹他一腳,披衣背臥。
梅長生眉目間露出蘊藉的風情,過去搖搖她的肩,哄她,“是長生幾日無藥,一時服得急了,殿下莫惱。殿下的生辰想怎麼過?”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宣明珠才不想理他,本打算令他去了,聽此一句,內心的一處礁砥忽被觸動。
轉眼又是四月初八。
她回臉兒笑:“你還敢提這茬兒?”
梅長生不自覺地將她纖肩攏緊,垂眸溫溫望她,“從哪裡錯的,便從哪裡補回。臣不堪,亦不敢避罰。所以殿下想如何過?”
去年今日,是改變一切的開始,亦是他半生虛妄的終結。梅長生每當回想起那日,他竟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斥聲甩袖而去,便覺身上挨的那些刀,實在不夠。
上天垂憐,給他補過的機會,今後她的生日都由他來操辦,他會隻令她留下快樂的記憶。
*
不過宣明珠當真的想了幾日後,決意不在府裡辦,去上林苑邀朋設宴,馳獵遊玩。
上一年是壽辰逢五,所以才遍邀勳臣命婦,中規中矩地在公主府大辦了一場,沒想到還遇上那件糟心事。而今她都二十六了,自然憑自己怎麼高興怎麼來。
同時宣明珠也有一樁私心,那便是帶著皇後一同玩樂一遭。
墨氏不是養在深閨長大的女孩子,她多少山川錦繡都走過看過,心有川壑,隻因嫁與帝王家,自從入宮以來便端居中宮,用心打理宮務,面上從容淡和,心裡豈會不覺得拘束。
眼見著皇帝那樣疼媳婦,她也不能讓宣家虧待了這麼好的姑娘不是。
隻是舉辦宮宴,輪不著外臣插手。
梅長生得知她的決定後,似乎有些失落,沉吟一瞬又笑道:“也好,到時臣去賀殿下一杯壽酒。”
宣明珠心想他大概忘了在外要避嫌,她不邀他,沒名沒目的,他去不得上林苑。興頭上的話,過耳笑笑,也未當真。
待這消息傳到御前,皇帝聽後果然大喜,撫掌道還是皇姑姑疼我。
“皇後近來辛苦了些,朕此身歸社稷,無法肆意玩樂,帶她趁著春光去玩嬉一番,正好消散心緒。”
說罷一轉頭,見高蓿還執揖在墀下,問道:“卿家方才說什麼來著?”
高蓿回言:“陛下,老臣以為大長公主與梅閣老,私下裡有些……”
他的話未說完,餘光望見龍顏,一時怔了。
“怎麼……”皇帝忽覺唇上一片濡熱,伸手抹了抹,低頭,看見指頭上殷紅的血跡。
“呀,陛下如何流鼻血了!”中常侍向外低呼道,“快宣太醫。”
“不必大驚小怪的,入春肝氣燥動罷了。”
皇帝隨意用黃絹的帕子抿抿,便止住了血,嫌近侍吵嚷:
“太醫不必宣了,仔細別讓皇後娘娘知道,不然她又要留在宮闱看朕,沒法放心玩樂。”
言訖,又隨手向殿下一揮,“高大人退罷,卿所言皆是捕風捉影的事,不準再傳。”
第108章 陪他的小主嬉戲
四月初八,惠風和暢。宣明珠這日早起,帶著梅豫、梅珩和寶鴉入宮,先至翠微殿為先母拈香叩拜,感謝母後的生育之恩。
三子亦有樣學樣,向皇外祖母敬香。宣明珠聽著孩子們各色不一的祝禱詞微笑,過後便領著他們至皇後的嚶鳴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