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小覷了人心中的一念。
苦修十年佛法,一朝痴妄重生。
出家人?他從來不是什麼出家人,宣靈鹔出家十年都沒能弄懂,我佛救苦、救難、求貪嗔痴妄,何以獨不能救救他。
“我和你父親,都用一種錯誤的方式愛了她。我並非輸給梅長生,隻不過是他更得垂憐。”
寶鴉睜大了烏黑的眼睛,法染看得恍惚,向她伸出手,“醋醋,你別怪九叔。”
“我不是醋醋。”不知為何,梅寶鴉忽然覺得這個大和尚的眼神很哀傷,可她是不會同情壞人的,中氣十足道,“我是遂遂。”
“寶鴉!”
法染聽到身後那聲低吼的同時,起身拉寶鴉入懷,伸手扣在她後頸上的大椎穴。
梅長生登上最後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間心跳都停了。
“爹爹……”寶鴉方才一直與這個壞和尚鬥智鬥勇,伺機脫逃,面上全無懼色。此時看見阿爹,她的眼眶一剎那便紅了,滴嗒滴嗒掉下幾滴淚珠子,仿佛才感覺到害怕。
“寶鴉不怕。”梅長生的氣息因一路奔馳過來而不穩,雙颧被冷風刮得通紅,臉卻蒼白。
他緊緊盯著法染,低冷的聲音打顫,“別動她。一切都好說,法染,你衝我來。”
法染側眸向閣欄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軍的弓箭隊都被他調了來,已搭箭開弓,隻因他與這孩子離得近,瞻前顧後,不敢輕射。
他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莫名的念頭:若是明珠在這裡,一箭,便可了結。
“遂,遂。”法染輕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長生,“在此之前你怎麼不與我好商好量?你可知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
“法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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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梅長生說完,法染便松了手,將小姑娘向她父親的方向輕輕推去。
那張昳麗的面孔低下去重復:“我不是輸給了你,隻是不敢見她。”
隻是,想再見她一回。
那廂寶鴉做夢般撲到阿爹懷裡,摟住梅長生的脖頸嗚咽。梅長生雙臂緊緊抱住他的心肝,心髒狂跳地輕吻她的小臉,不斷安慰她,翻來覆去地問傷了沒有。
寶鴉搖頭說沒有,回頭去看那個和尚。梅長生將她的雙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盤坐於臺閣的法染,嘴唇無聲吐出四個字:你別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計劃,隻要法染肯親口對明珠說出真相,那麼他是活是死,全憑自己高興。如今梅長生承認,是他算漏了一著,下意識認為皇宮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宮門,將此忽略,以致讓寶鴉涉險。
敢動他的女兒,就別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會自裁嗎?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萬剐。
法染仿佛不知梅長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別讓她長大後,被你這樣的壞小子騙了去。”
梅長生眉鋒冷湛地抱了寶鴉下樓,樓下箭矢正對法染的弓箭隊並未撤離。走上千步廊,迎面見墨皇後步履匆匆地攜人過來。
皇後方才一直在嚶鳴宮等著寶鴉過來,久等不至,讓下頭去詢卻道寶鴉的小轎早就入了宮門,才知中間出了岔頭。
梅長生見了墨皇後沒有放下寶鴉,抱女見禮:“娘娘鳳軀尊貴,且不必過去了。法染意圖傷害大長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會向陛下請旨,全權審理此案。”
而留在紫雲閣三樓復道的法染,神情宸寧秀逸,始終安然無憂。
“我宣家人,除向心動之人低頭,幾時由他人主宰過生死。”
他最後抬眼向護國寺方向望去,間隔重重樓闕,除了琉璃瓦頂,隻有薄霧飛煙。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說,不可貪,不可痴,不可及。
再也見不到了。
宣靈鹔微笑閉上眼,“阿彌陀佛。”
*
等在禪房竹籬外的宣明珠籠著披風,有幾分心神不寧。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為何到了這裡又閉門讓她稍候。
公主習慣性地撫了下空蕩的手腕,想起,九叔給她的菩提珠串斷線後少了一顆,她一直沒找著,也忘了將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顆菩提子還回來。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說一遭話了,上一次九叔來府上,因為珩兒生病,她未能見他。再上一次,是梅鶴庭在雪山失去聯絡時,她來到護國寺,因為四哥的橫插一槓,她亦不曾與九叔坐下來說句話。
仔細想想,兩個人上一回正式的會面,好像還在去年的重陽節,當時她隨梅鶴庭去揚州,九叔出城來送她。
是一場離別。
前殿的禪鍾這時驀然響了三聲,思緒出神的宣明珠被驚動,手裡的茶杯一抖,熱茶灑到石桌。
宣明珠盯著那洇開的茶漬,忽有一種不吉的預感,起身不顧侍者的攔阻推開禪室之門。
空無一物。空無一人。
“閣老!閣老留步……”
梅長生抱著寶鴉走出外宮闕時,一個面色白淨的中宮侍快步追跑出來。
梅長生眼中的冷色尚未消,見他是皇後身邊的福持公公,神情帶有惶急之色,目光微動,輕哄著讓寶鴉捂住耳。
小姑娘膽色不小,這會兒已經不哭也不怕了,聽話抬手捂住雙耳,梅長生這才問道:“何事?”
福持公公頷首說:“閣老,娘娘命奴才來稟您,方才法染國師在紫雲閣,坐化了。”
第104章 給你咬
公主府,內殿,地心中央置著一隻錾金獸面紋連座鼎,婢女一回回的往裡頭添炭。
暖閣中,一道得意的聲音正繪聲繪色若描述道:
“當時我打開那盒糕點一看,便發覺不對勁哩。我是誰呀,大長公主是我阿娘,上任大理少卿是我阿耶!所以呀,我當時立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麻痺對方,梅大你猜怎麼著,他果真就被我騙得團團轉啦。”
隻見那盤腿坐在榻上的粉衣小姑娘,身上圍著張薄毯,懷裡揣一隻湯婆子,神色裡殊無憂恐與餘悸,正搖頭晃腦向兩個兄長炫耀自己的臨危不亂。
明明她進門時還窩在父親懷裡,像隻哭紅眼的小兔子。不過這會子誰也不抬槓,梅珩道小妹無事便好,一向愛逗弄她的梅豫也捧場點頭,誇她真厲害,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生怕她丟了似的,不停地將糖果往小姑娘手裡塞。
宣明珠則緊守在榻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女兒的神採,生怕她被這一嚇,心裡留下陰影。
之前她發現九叔不在寺中,前腳從護國寺出來,梅長生便抱著寶鴉來接她,她當時一見寶鴉的模樣便知不對。
在回途的輦中,即便梅長生的語氣沉著和緩,將宮中發生之事大略告訴她,她聽後,仍是久久無法回神。
九叔竟是將她的女兒騙上了紫雲高閣。
要對寶鴉不利。
還有——九叔他死了。
宣明珠心中的不解與空曠,有一剎那,與當年得知母後患上不治之症後的感覺一模一樣。
那是一種一直以來委以心安的溫暖庇佑之所破碎了的感覺,風雪刮進來,她不知所措。
緊跟著宣明珠馬上將寶鴉摟進懷,反復確認她傷著沒有,嚇著沒有?寶鴉是個皮實的,哭過了便算,拍拍小胸脯再三保證自己沒事。
這會子,寶鴉講到中途,見娘親又用擔憂的眼神看著自己,連忙甜美一笑。
“阿娘放心,寶鴉真的不怕啦。”
奶乖的聲音治愈人心,宣明珠見到那顆熟悉的小豁牙,始才找回幾分身處現世之感,如夢魘醒,松出胸口緊揪的一口氣。
聽身畔的梅長生又一次命人添炭,她木木地轉頭輕問:“你冷嗎?”
那張色姝曜玉的臉上,盡管鎮靜無瀾,然神情中的那份茫然與脆弱,瞞得過別人,梅長生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點頭說冷,低緩著聲氣兒:“殿下幫我暖暖。”
說著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宣明珠隨即感到一片溫暖的重量覆在指背。
他的手指並不涼,手涼的是自己。
宣明珠抬眼看他,那雙閃著微光的眼睛那樣純淨,梅長生的心一下子疼起來。
他將五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縫,穩穩扣住,拉著她起身,對寶鴉道:
“爹和娘說些事,就在落地罩外頭,讓哥哥在這兒陪寶寶說話好嗎。”
寶鴉嗯聲點頭,目送爹娘出去了,歪頭撓撓鼻尖:“我方方說到哪裡來著,哦,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成功使出緩兵之計,你們是沒瞧見……”
這廂梅長生拉著宣明珠走出閣外,爐鼎的熱氣撲面而來,宣明珠不覺打了個哆嗦。她挑了個寶鴉能夠一眼看見她的地方,坐在那鏤雕罩門外的美人榻上,低垂視線,用雙臂抱住自己,慢慢收緊。
“長生,你將宮裡發生的事細細與我說一遍。”
之前在車上礙於寶鴉在,梅長生隻說了個大概,饒是大略一說,她已感到震動難解。但事關寶鴉安危,她不可逃避,需要知道詳盡的細節。
需要弄明白,那個人,究竟為何變成了她不認得的模樣。
梅長生卻不許她用這個姿勢,抬腳勾了一張矮杌坐在她對面,強行將她的雙臂扳開,搭放在自己腰上,再攏過那纖弱的雙肩摁在懷內。摟著她,輕道:“我知殿下此時心情,沒關系,殿下可以依靠我。”
哄孩子的口吻,雋雅綿長。宣明珠的臉頰貼著他清涼的錦衣,睫羽曼掃,輕嗯一聲,“你說吧。”
梅長生便將從寶鴉那裡聽來的話,與他趕到紫雲閣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來。
他在出宮門後的第一時間,便讓寶鴉將紫雲閣發生的情形、以及法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轉述給他,怕的是法染擅長蠱弄人心,若存心在寶鴉心裡種下什麼,會禍她一生。
寶鴉摟著他的頸說完後,梅長生便在女兒的鬢毛摸三下,要她忘了。
當時寶鴉一臉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抬手指指自己的腦瓜,“這裡有點靈光,忘掉卻有些難哩。”
有時候小孩子的堅韌,遠在父母的擔憂之外,梅長生眼下更擔心明珠的狀態。
想當初在揚州,她得知他欺瞞的那些事,尚且痛苦不能自持,何況宣靈鹔之於她,是從出生起便識得信賴之人,亦父亦師亦友,要接受這樣一場翻覆,不是輕易的事。
他再一次體會到,欺騙與被欺,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