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他來守著她。
他慢慢地說,當宣明珠聽到那句“我用一種錯誤的方式愛了她”,心腔猛跳,狠狠閉了下眼。
一切困惑,因這一句話都迎刃而解,一切卻又陷入一種全新的困惑。宣明珠感到寒冷,又有些犯惡心,圈在男子腰肢的手緊了緊。
梅長生不再說,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後背。
良久,等宣明珠緩過這口氣,抖聲問:“所以他早已,早已知我無病,故意看你剜心取血是嗎?”
“嗯。”兩人靜對相擁,梅長生淨白修長的手指反復摩挲著女子柔軟的發絲,三個孩子在裡間談天,他便放低聲量,低靡淺緩的音線,有種撫慰之感:
“我第一次去找他,便是在遞帖诓你去護國寺之前。還記得你領寶鴉去寺的那日嗎,他為你診脈後我找了去,問他可能治,他搖頭。之後我便決心用那偏方……直到我親眼見他倒掉第二碗藥,始才生疑,後來與他對峙,他也承認。”
這些事如今都沒什麼不能說的,他隻對自己取血的事一筆帶過。
宣明珠回想起,梅長生從未拿他剜心取血說過事。
他從沒說過疼,以此向她邀功或訴苦。
又怎麼可能不疼。
尚記得在汝州行宮,那日他忽然找她來下一局棋,結合姜瑾的說法,按時間算,那日正是梅鶴庭剛剛剜心之後。
他進得殿,應是便已發現自己倒了藥碗,卻行若無事地與她對弈,心裡,是在盤算下一次取血的時候。
然而她當時說了什麼?
——“當年我榜下選婿,並非非你不可。”
宣明珠艱難地哽動如堵棉絮的喉嚨,人心之凌遲,不過於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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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本都可以避免。
隻要那個人說一句話。
“他還做過別的、不好之事嗎?”
梅長生頓了一下,宣明珠敏銳地感覺出來,抬頭發紅的眼睛看他,“你照實說,別瞞我,我無妨。”
“好,我不瞞你,不過醋醋要知道,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莫要怕。”梅長生盯著她的雙眼,慢慢地緩緩地吐露,“五年前我被苗疆殺手伏擊,是他設的局。”
為的是給他一個兩難抉擇,是選擇留在將要臨盆的妻子身邊,還是明知危險也要去追擊可能對妻子不利的殺手。
也怪他自己著了人的道,萬事悶頭不說,以致夫妻隔閡漸深。
說罷,他感覺懷中的身軀猛地戰慄了一下,宣明珠的臉色白若宣紙,呼吸幾乎靜止,怕驚到裡頭,埋首在梅長生胸前。
隨即,梅長生前襟的衣布濡湿一片。
他當她是為了法染的欺瞞而心痛哭泣,他深深知道,法染對她來說多重要,她便有多傷心。垂下眸,自己的眼圈也有些發澀。
一直以來,便看不得她哭。
“醋醋,沒事,哭出來就好了。隻是給醋醋一盞茶時間,哭一會便好,要不仔細眼疼。”他低低哄她,卻聽懷裡人抽噎問:“你疼不疼?”
梅長生怔愣了一下,宣明珠雙眼紅若灼桃,滴碎淚顏,手掌覆上他胸口,“長生,你疼不疼?對不起……”
他愈發抱緊她,“噓,法染糊塗,你別跟著糊塗。你是宣明珠,天下人皆錯也輪不到你自傷,從頭至尾你又有何錯?醋醋,你我之間,不全因外力挑撥,是我本身不好,傲慢愚蠢,負你深情。醋醋不好輕易原諒我的,要我往後補償你一輩子才好,聽到麼,不許想岔了。”
他越這樣說,宣明珠越想要哭。她很是討厭軟弱無助的自己,然而這個人,有著寬厚的胸懷和清沉的嗓音,總有本事讓她變回那個桃花樹下的小女孩,倚靠在他懷裡痛哭一場。
她捂住自己的唇泫泫墮淚,梅長生怕明珠揉傷腮邊的皮膚,拉下她的手,將自己的腕子遞過去,“給你咬。”
當年晉明帝駕崩,深夜帷帳間,未及弱冠的少年夫郎不知如何安慰哭泣的妻,也是這般將手腕遞去。說:“咬我一口,殿下心裡便好受了。”
那段光潔玉白的腕子,像絕望中從井口垂下的蛛絲,映著太陽閃著光,纖細,但絕不易折。
宣明珠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瞧著那穩穩橫在眼前的腕,被吸引著,低頭咬上去。
留下一道輕柔的牙痕。
曖閣裡的說話聲不知何時靜止了,寶鴉透過一格一格地罩槅子,發現娘親不知何時哭得那麼傷心,自己也想哭了。
“我真的沒事呀阿娘……”
在她的思維中,是不存在阿娘會為壞人而哭這件事的,哪怕再親近的人,隻要他變壞了,那還理他做什麼,再也不值得一顧。
隻不過有阿爹哄阿娘,她還是很放心滴,照著外閣間的情形,轉盯向梅豫的手腕,好奇地舔了舔唇。
“我手上有糖是怎麼著。”梅豫心領神會,當即就毛了,把手藏到身後壓低聲,“能不能別什麼都學。”
外頭的動靜瞞不過裡頭,裡閣的聲音自然也傳到了外間。宣明珠方是一時忘情,回過神立刻背身抹淚,被子女望見醜態,覺得難為情。
梅長生知她愛美愛顏面,不能讓公主殿下委屈,向裡頭故作板臉,“把眼睛都捂上。”
“噢噢。”寶鴉體貼人意,第一個響應,一手一個去捂梅大和梅二,梅珩便伸手捂妹妹,梅豫又抬手往小書呆的臉上瞎糊一通,三人在榻上一時間亂鬧一團。
宣明珠遮鬢回眸偷瞥,見此家常溫馨的一幕,方才的難過被衝滌了大半,嘴角也不由抿出了弧。
她深深吸氣,將淚抹去。
梅長生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遞她,“好了?”
宣明珠拭淨淚,點頭。
五年之前,梅鶴庭是她夫,如若當時她便得知梅鶴庭被人刺殺,天涯海角亦要誅兇手九族。兇手姓宣,不能誅到自己頭上,依她當年的性情,亦會與宣靈鹔斷絕關系。
他不該動她的人,不管她的夫君,還是她的女兒。
不管因何理由。
宣明珠慟惘地想,我的九叔,確是死了。
不是在今日,原來很早以前,她心中那風流不羈的九皇叔,便已經不見了。
*
夜裡,怕白日的事會令寶鴉夢魘,兩人守著女兒同榻而睡。宣明珠弓身摟著小團子,梅長生在身後虛護著她,像三隻勺子,一個套著一個。
寶鴉在父母的陪伴下睡熟了,宣明珠卻睡不著,身子向後輕拱了拱,那溫暖的軀體立刻挨上來,一雙薄唇輕吻她的發頂,她便知他也沒睡。
宣明珠輕手輕腳地轉個身,面對梅長生,在那雙黑曜眼眸的注視下,解他的衣帶。
“醋醋……”梅長生有些意外,越過她瞧了眼呼呼好眠的姑娘,壓她的手,聲音輕得不穩,“寶鴉還在呢。”
素面烏發如一朵梨花的宣明珠神色中卻並無狎昵,不理,執意撥開他褻衣的衣襟。
看著那白玉般的胸膛上唯一的怖人疤痕,她目光閃動,輕輕將嘴唇貼上去。
柔軟的唇,吻住變得劇烈而炙熱的心跳。
梅長生呼吸凝滯,感受皮膚上來自她的敏感而溫柔的撫慰,痒入心尖,屏息不敢出聲。
“長生,我要你了。你便這樣陪著我吧。”女子輕聲呢喃。
第105章 “我就要送儺。”……
次日是元宵。
梅長生體貼著宣明珠的心情,不令府裡掛彩燈燃煙竹。她即便嘴上說已經好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心裡的坎總歸緩上一程子才能放下。
“不必這樣。”宣明珠昨兒得知那些陳年之事,心緒苦澀難遣,哭了一通之後,反似疏開淤堵,心裡輕快了許多。聽聞梅長生的安排後道,“上元佳節,孩子們總要樂的。寶鴉身經危險尚且視若尋常,我豈不如女兒。”
梅長生卻搖頭說不一樣,目光溫煦地凝望她的雙眼,“對寶鴉來說,那與一個陌生人相差無幾,唬歸唬,入不到心裡。但對醋醋而言不同,親緣盡負,死生師友,一朝扯脫,會疼。不要勉強自己。”
他輕聲道:“有我陪著你呢。”
宣明珠的心底事被他這般娓娓剖析,無一不中,眼圈不覺又發紅。
她喜愛梅長生這種溫柔的強勢,讓她覺得自己是受照拂的,掖帕點頭:“原來昨晚的話你聽見了。”
那般難求的話,若還聽不到,他的耳朵便真該扔了。
梅長生將人往懷中一摟,“長生遵主之命,無論何時何境,會一直陪伴醋醋。”他低首親昵蹭她的耳尖,“不會讓醋醋白白要了我的。”
對於出自他口中這些層出不窮的情語,宣明珠漸漸竟也聽慣,在他懷裡嗅著松雪溫氤的氣息,閉上眼,“嗯,愛卿會說,便多說些。”
“臣遵旨。”
*
宮中的元宵宴今年亦是未辦,出了法染國師買通太監截誘寶鴉之事,皇帝大為震驚,哪還有心情舉宴,下令徹查宮闱,將此事全權交由皇後娘娘處理。
同時,護國寺亦被御林軍戒嚴起來,寺中上從方丈座師,下至伙者小沙彌,一一往細處排查身份。
法染是在紫雲閣坐而逝世的,未服毒未自戗,無傷無疾,闔目坐化。傳說隻有德行超邁的高僧才有坐化的機遇,法染這一生,臧否莫一,自與高德二字不沾邊,可他偏就沒等到下獄受審,就這樣死了。
至今無人能解是何緣由。
昔年穆宗最寵愛的九王麒麟兒,不能選擇自己的身世,卻自己決定了了斷一生的死法。
御林軍入護國寺調查國師的同黨時,禪房裡,宣焘被外頭亂哄哄的動靜驚動。
聽聞法染死了,這個身著碧綠袍襦箕膝而靠的男人,遲遲地轉了轉眼珠。
隨即事不關己地拋開。
外頭誰死誰活,與他何幹,他隻知,自己的房裡丟了一個人。
自打送儺離去,宣四爺的精氣神顯見的一日日落拓下去。
開始,他沒想過這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小暗侍會有離開他的一天。皇妹既把她給了自己,那麼她便是他宣四的人,不是麼。
雖然這是個養不熟的,無論他怎麼逗誘她,送儺永遠隻說自己的主子唯有公主殿下一個,而不是他。
宣焘最不喜的便是這一宗。
她跟了他五年,依舊和初識一樣,寡言又執拗,那張不點而紅的小嘴那麼漂亮,卻就是不肯說軟言蜜語,他看不慣,就一次次命她跪下去含住自己,非要汙了那淨麗的唇色,才覺痛快。
有時是夜裡,有時是湛亮的白日,那雙矜默難堪又顫顫無淚的杏眸最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