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不知?”姜瑾仰面墜淚,“我家公子,當初以為殿下身患血枯症不治,尋到一張偏方說用伴侶的心頭血可治這病,他不惜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間顫而又顫,如聽天書,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起來卻又難以理解。
血浪聲拍打著她的耳,她後背生寒,一字字咬出聲音:“何時的事?”
“在汝州。”姜瑾恨不得立時掏出那張藥方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可是他拿不出來,隻能說,極盡詳細地讓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為鎮國大長公主那日,言世子到達行宮的時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讓屬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銀針,刺入心髒上半寸取心頭血。六十四錢,需要六十四錢,屬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著我的手刺了進去,半根針都沒入了心口。”
宣明珠臉上血色盡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塊巨石綁著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過氣。
她屏息說不出話來,聽姜瑾流淚接著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樣濺出來,公子疼,可他不敢動,那針貼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個人都戰慄地貼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動啊殿下。待終於夠了量,我問公子,疼不疼,公子隻是回答——去煎藥吧。”
一行淚從泓兒的眼裡流下,直到感覺臉上一陣冰涼,她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哭了,忙抹臉上前道,“別說了!”
說到如此身臨其境的細致地步,那份疼連她這個過耳一聽的人都感受到了,那麼切身承受的人該有多疼,公主聽了又該有多難受。
澄兒呆立在那裡,不敢相信那個人居然會為了公主做到這種程度。
宣明珠沒有叫停,隻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視姜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兒確實送來過一碗藥。
藥呢?被她隨手倒進了盆栽。
顛覆過一次的天地再次顛覆,撕扯掉一層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問:“第二次?”
姜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時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讓他回汝州去,公子便隻能趕在次日的賞菊宴前。這一次用的是竹針,公子說,上一碗被殿下您聞出了血腥氣,竹針去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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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說完的,然說到這一句,姜瑾泣不成聲:“可竹針也比鋼針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淚含在眼眶,掉都沒力氣掉下來。那夜,我以為公子會死。”
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中秋團圓的夜裡。
可公子卻說,即便死,他也要等到親眼看見公主服下藥。
那碗藥呢?宣明珠緊摳著手心回憶,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廳外的海棠樹底,皇叔說此藥澆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縷縷,都灑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費半分。
而那日梅鶴庭正在府裡,他說是來看望寶鴉。他是否,親眼看著她倒掉他的心頭血?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
宣明珠身子搖了一下,想起那棵名為一萼雪的海棠,後來果真開得甚為嬌豔。澄兒趕上來扶,被她撥開。
這算什麼?她咬牙想,這算哪門子混賬王八蛋事!他以為自己很深情,他以為自己很英雄是嗎,挖心、取血、不告訴她,默默付出不求回報是嗎。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歸根究底隻是一件事:他為何不說呢?為何他這些年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通通都不說、就是不說、死也不說呢?
現在,她再一次從別人嘴裡聽到他隱瞞她的再一事,這樣驚天動地,這樣積毀銷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兒呢,事了拂衣去,讓她舉世茫茫找不到他。
“還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擰緊,轉向姜瑾,“還有?”
左右已經開了口子,這些話憋在姜瑾心裡許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來後要活剐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還記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門遇刺之事嗎?其實,公子沒有受傷,他臂上的傷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與他說幾句話。”
片刻前尚能冷靜調兵遣將的女郎,此刻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嫁了個君子。
她嫁給了一個瘋子。
“還有。”
宣明珠一張雪白的臉孔瀕臨崩潰:“……還有?”
“在揚州,公子為了找到陷在毓華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姜瑾滿面淚痕,“說如此,便能夢到殿下。”
唯獨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獨這道刀口,最令他觸目驚心。
那日,她下山後與他對質,將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鮮血直流。
宣明珠終於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緊扣抵在額心。澄兒低呼一聲上前,她喃喃:“別扶我,都別扶我……”
兩個侍女滿臉緊張,姜瑾的這些話,活像話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為之死,死者可以為之生”的故事橋段,莽一聽甚至玄奇。
連她們聽後,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個人怎可能承受這麼多事還不露丁點痕跡呢?
更別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別說,梅大人如今還生死不知。
宣明珠啞聲念叨著什麼,澄兒傾耳去聽,辨了半天才聽清殿下在說:“把那個瘋子給我找回來……”
“為我點一爐安眠香。”
第94章 長生夢我
夜,寶榻外懸下了重重織錦的玉蕤帳幔,寧神的香篆繚繞在帷幄間。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燒起地龍,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氣更馥鬱。宣明珠在衾枕間閉上眼,洗淨鉛華的素面如一塊脂玉,烏發襯在臉盤邊,顯得那張面容越發清孱,卻無一絲軟弱。
一日內乍聞變故,接著又得知變故後的變故,積累下來任誰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長公主不向造化低頭,不是有句話說禍害遺千年麼,像那麼一個混賬,背著她折騰好幾番都沒交代小命,豈會被一場風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會夢嗎?”女子閉著眼,在心中狠惡地想,“那便夢我,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逮也會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著。
原來心憂一個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華山上的那一夜,他當時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時心情?
睡不著,又著急找尋她的下落,幹脆發狠對著心口給自己一刀,疼昏過去,也便入得夢了。
可傷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淚從宣明珠緊閉的眼尾滑出,哪裡有這樣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計便遠遁不見,以為這樣便能打動她挽回她了嗎?
不,做夢,她正攢了一肚子狗血淋頭的話要罵他,所以他得回來受著,所以梅長生,你夢我。
安眠香靜燃著,輾轉了大半宿,天光漸亮。宣明珠恍惚睜開眼,腳下是一座熟悉的蓮池拱橋,身上的紅裙飄逸著,她怔怔抬頭,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來。
她的呼吸隨著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漸發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少年將會走到她身邊,對她說一句,“臣不適合長公主殿下。”
的確是不適合,若沒有遇見她,他也許會一直是這風清月白的郎君吧。風吹迷了她的眼睛,宣明珠趕上前去搶先道:“我準了!我再也不要你做驸馬了,梅長生,告訴我你此刻在哪?”
白衣少年卻對她腼腆地一笑:“醋醋,為何不要我了,我卻舍不得你。”
奇怪呀,為何在夢中聲音也會哽咽,宣明珠著急探聽他的下落,一遍遍問他在哪,而就站在她對面的少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話,保持著幹淨的笑容,一遍遍回應她。
“醋醋、醋醋、醋醋……”
她在一聲低抑的嗚咽中慟然醒來,像一個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弓身喘息,四顧茫然。
並不是他的夢。
這隻是她的夢而已。
她隻是,夢到了當年令她一見傾心的小探花郎。
為什麼,憑什麼,他能在夢裡找到她,她卻不能。
“殿下!”
殿外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宣明珠聽出是迎宵的聲音,掀簾下榻跑出去道:“是否有消息了?”
驚動了在落地罩外守夜的澄兒,揉開眯縫的眼睛,著急道,“殿下您怎的打赤足,殿下回來,外頭冷!”
宣明珠雙手大開殿門,剎那湧進的涼風吹動她的中衣,外面落雪了。
洛陽今冬的第一場雪,在這個夢不成的清晨姍姍落下。
“殿下,是一隻飛隼落到了府裡。”迎宵雙掌合託著一隻羽毛瑟瑟的墨隼拾階上來,同時追出來的澄兒將一件大氅裹到公主身上。
宣明珠趿上了鞋子,攏衣定晴看去,那確實是梅鶴庭養的黑隼,她在汝州行宮與上京聯絡消息時,曾見過的。
隻見這隻可憐的小東西雙翅湿漉僵硬,似有凍傷,雙睛無神地躺在迎宵的掌心,奄奄一息。
宣明珠怔了一怔,眼中忽放出柳暗花明的光,心思電轉:“洛陽才下雪,隼羽如此重的凍傷是從何處來的?信筒呢,它爪上有信嗎?”
迎宵看著殿下發亮的雙眸,不忍心潑冷水,卻不得不搖頭,緩聲斟酌道:“沒有。殿下請想,西蜀距上京一千五百裡餘遠,鷹隼是不可能從那麼遠的地方飛回洛陽,也許這隻是巧合……”
“不。”宣明珠語氣斷然,接過那隻筋疲力竭的黑隼,小心呵渥著它的翅膀。
他曾對她講過斷案之術,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物隨主性,他若還活著,不會忍心讓她幹著急,無論在哪,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傳出消息。
她召來姜瑾令他辨認,果然姜瑾也說這就是公子養的隼,再找鷹隼房的鳥倌看過黑隼翅膀,也說這是寒雪凍傷。
關聯對上了一半,宣明珠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有希望便是好的。雖然隼爪上無信箋,令人沒著沒落,想想梅鶴庭不是疏漏之人,如果此隼真是他放回的信號,他不會不寄上隻言片語,除非,他陷入了某種無法動作或書寫的狀況……
宣明珠一時間猜測了許多,但她寧願往好的一面想,立即命人傳信給出發的人馬,到西蜀後多打聽一條:附近何處有黑隼出沒的蹤跡。
而後,她將那黑隼送去了雛鳳小院。
這件事她無法瞞著孩子們,梅鶴庭雷打不動十日一至的家書斷了,三個孩子一個賽一個的聰敏,瞞不住。
梅豫得知後立刻要追上軍隊,要親自去蜀州尋父,被宣明珠好說歹說摁住了:“娘派出的盡是精銳,你去了不說拖後腿,他們免不得要分人照顧你。再者天寒路遠,娘也放心不下你,一個沒找回再饒上一個,豫兒體諒體諒為娘的心,我受不了。”
而寶鴉經過一日的萎靡,看見這隻黑隼後,和她的阿娘一樣,頓時又重燃起希望。
小姑娘精心巴意地將黑隼裝進細絨鋪就的金絲籠裡,挪進她自己的小暖閣,每日喂食喂水不假於人手。
她說得最多的話便是:“等它好起來,阿耶也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