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珩出主意,讓妹妹把父親夏天時送來的朱砂錦魚也挪進外屋地避寒,再把梅宅那條瘸腿的小黃狗也接到了府裡。
有活物,便有人氣兒,便有生機,寶鴉不再嫌棄小狗土了,也不嫌它長毛打绺遮眼睛,每天早中晚各捋一遍狗狗的頭毛,一邊撸一邊問九尾:“爹爹就快回來了,是不是,你汪一聲。”
一家人懷著一個共同的期望,不是長籲短嘆的光景,而是無形的心氣擰成了一股繩。接下來能做的,便是等。
宣明珠身上的安寧香一日比一日濃重,之前怕做夢,如今盼做夢,卻就是夜夜成空,不發一夢。進了臘月,到達西嶺的林故歸傳回了第一封信。
信上說,他以雪崩點為中心撒開人手掘地三尺,進行了兩日一夜的搜尋,又訪察附近村落,都無果。
宣明珠看後,神色如常地將紙條捻成團兒,沒說什麼。在旁的崔嬤嬤眼瞅殿下臉上越發沒個笑模樣,心想快有一個月了,這人若沒事早就找到了,耽擱到這會兒還活不見蹤死不見跡,隻怕不好。
她一則心疼小小姐,二則擔心殿下,泓兒澄兒倆妮子語焉不詳,崔嬤嬤不知公主和梅氏在揚州到底經歷了什麼,隻是看公主的光景,恐是又上了心。
沒法勸,便病篤亂投醫地提議:“不如去寺中上柱香,求一求佛祖顯靈。”
“他不信這個。”宣明珠搖頭,“我也不信。”
拜佛不如拜己,她不信這個人聰明一世,還有抱負未達,老天會給他這樣一個潦草的收尾。
什麼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都是酸文人的放屁話,他不是聲稱,他的心認主嗎?好,主子不許他死,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聽從!
*
她不拜佛,佛卻來就她。這一日,長史傳報法染國師登門,宣明珠聞言,不知九叔是為何事,打起精神去見。
走至半道,梅珩身邊的小廝璧橢來報說二公子忽發嘔泄,宣明珠聽了忙遣人請九叔在客廳稍待,折去梅珩的屋裡看他。
這孩子打小便體弱多病的,待她過去時,梅珩又方吐過,小臉臘黃地倒在榻上。
“晌午進了什麼,醫官怎麼說?”宣明珠風風火火地來,到榻旁觀幼子面色,覺這病勢來得兇急,將屋裡伺候的發落了一通,又挨在榻邊斂袖為梅珩拭額津,“珩兒還覺得哪裡不適,別忍著,告訴娘,煎副藥吃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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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珩搖頭請母親莫怪底下人,“大抵是我自己貪食吃壞了腸胃。”
他輕輕勾動宣明珠的手,聲音虛弱:“珩兒想讓母親陪著我。”
宣明珠自然道好,外廳那邊便請九叔先回,改日她得空再去拜訪。
她憐惜地摩挲珩兒的額頭,她過去一門心思隻為一人,而今不是了。家裡家外,該顧念的都要顧好。
心裡撐著一股勁,人不能在府裡日日枯等,況且年關底下事務多,容不得她關起門來傷春悲秋。宗親間要走動、舊宮裡遣散的老人兒節禮要送,而皇帝大婚後的首個元旦大朝會,除了宴請宗室國戚,還要接待入京的各路蕃王與外邦使臣。
至冬至日,京城的四方館已是諸路使節集聚。
八方來朝,乃為大晉天子威儀的象徵,中原漢家風萃的顯化,宴席籌備半點也馬虎不得。
墨氏雖則端容穩妥,畢竟沒操辦過這樣大的陣仗,皇帝執意不冊四妃,守著她一個,而後宮的太妃們又都是些俸銀養的闲人,拿不出一個能幫皇後分擔事務的。
宣明珠疼小輩,時不時搭一把手,為皇後周全。
這日教坊司送來元日慶宴上為外邦蕃王獻演的舞目,呈到公主府中給大長公主過目,宣明珠籠著肩上的兔貂兒,翻看幾眼單子,當即皺眉。
“混成紫極之舞?張侍郎也是禮部的老資歷了,此為薦獻大聖元帝之舞,安排在接款外邦屬鄰的大宴上,張大人覺得合適嗎。”
張侍郎躬身回道:“回殿下,鴻胪寺卿的意思,陛下燕爾新敦人合,國祚熙盛,慶舞莫如選那威儀不失熱鬧的——”
他還未說完,宣明珠鳳眸冷瞥:“《二郎神隊》更熱鬧,要不要在新年元日搬到紫宸殿上,當著外使的面大大耍一番?”
張侍郎被大長公主語中的戾氣震住了,立即醒悟過來,大長公主自小出入洛陽各坊司,是舞樂堆裡的行家,忙垂手道:“但聽殿下示下。”
“改,《神王破陣樂》,既威重又不失靈活,方可體現我大晉風範。”
她說話時黛如煙水的蛾眉仍舊蹙著,顰媚間雜英氣,透出一脈不可輕犯的風度,張侍郎於是將頭垂得更低了,唯諾諾而已。
唯恐教坊司排不好這部舞,帶出脂粉氣,她又指定了一個行家裡手,便是宜春樂坊的楊大娘子。
楊珂芝本性不願沾染官家事,但既是明珠所託,茲事體大,她便未辭。
隻是在教坊司碰了面,楊珂芝望著這位多年好友的臉色,納罕道:“誰惹你了,一臉要誅人九族的模樣?往常那芮司儀瞧見你來,殿下長殿下短的多殷勤,看今日,她覷著那張粉脂三層厚的臉兒,湊都不敢往這邊湊。”
宣明珠愣一下神,問有嗎。楊珂芝說,“怎麼沒有。”
其實楊珂芝知道明珠心裡有什麼疙瘩,她開的樂坊通四方消息,梅大人在西嶺雪山遇難之事,這一個多月來在坊間傳得繪聲繪色,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日子一天天過去,雪嶺凍死骨,至今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找回,恐怕已不能用“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來自我寬慰了。
楊珂芝在私,對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梅大人很有意見,卻也不免唏噓,仔細打量著宣明珠的神色,說她傷心吧,瞧不大出來,說不在意,分明又與往日嬉笑的派頭大異了。
她們之間沒有藏著掖著的,楊娘子直接問道:“你對他,到底是怎個章程?”
宣明珠倚在座中,靜靜望著下頭排演的舞隊,編鍾鼓弦的喜慶和樂中,她聲音低緲:“那隻黑隼還是沒挺過去,今早死了,遂遂哭得很傷心。”
楊珂芝有些疑惑:遂遂是誰?
樂舍近門處的一道屏風外,胸前佩著瑟瑟玉、身著紅地西蕃衽服的贊普世子格爾棊,眼光灼灼地望向上首那位冷豔絕倫的佳人,目不轉睛。
他用有幾分生硬的官話問身旁的芮司儀,“這位便是大晉國的長公主殿下?”
芮司儀怔營一下,方賠笑道:“而今是鎮國大長公主殿下。”
說罷,便見對面的西蕃世子含著笑,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
如果這位司儀懂得吐蕃語,就會聽明白,格爾棊說的是:“神光動人,天仙風姿,怪不得當年父王不惜許以西蕃世世臣於大晉,來求娶這位明珠公主。”
第95章 我會弄哭殿下
過了除夕,便是元日大陳設。
清晨的朝會上,皇帝於麟德殿升御座,中書侍郎上奏諸州賀表,戶部侍郎奏各州貢品,而後黃門侍郎報祥瑞,百官向陛下齊敬新禧,山呼萬歲。
入夜後在紫宸宮舉辦的大宴會,便是為接見外邦使臣而設。
宣明珠要赴夜宴,一早便命人尋出了金蟒服。對鏡整理金冠時,她對泓兒道:“令畢長史準備厚實衣物,過了破五,我帶三個孩子去趟蜀州。”
泓兒聽後神情微訝,而後應聲稱諾。
她知道林將軍前後已傳了三次信回來,每一封都是一樣的話——尋不著人。梅大人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生無人死無屍。
可是公主殿下仿佛一直堅信梅大人還在世,遲遲不撤回軍旅,令他們繼續搜尋。
公子小姐們也是一樣,泓兒之前擔心過,小小姐年紀這麼小,會受不住這般打擊,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小姐僅在那隻黑隼死時傷心地哭了一場,將它埋進土裡後,很快又打起精神,抹去眼淚抱著小狗守在屋門邊。
“爹爹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要和阿爹一起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這世上如果真有父女連心,泓兒心酸地想,便請蒼天垂憐,應在小小姐與梅大人身上吧。
宮宴的全套流程都由宣明珠把過關,故一切順利,總歸是不離笙歌樂舞,貢獻賞賜,沒什麼稀奇。
她自小長於宮廷,更盛大的華宴都經歷過,熱鬧多了也就不覺熱鬧。身著金蟒服,頭戴翚鳳冠,居於帝後食案左畔特設的寶案後,位齊天子,地位之尊貴不言而喻,神色卻有些闌珊,但看龍跸下臣工賀歲,淡然飲著自己的杯中酒。
然她越如此淡漠,那副被酒氣燻氤的眉眼越透出莫可名狀的吸引力。座下的西蕃世子視線一轉去,便再也離不開。
格爾棊灼熱地仰觀這位高高在上的明珠公主,清華的仙姿沾染上人間酒色,便宛若神女玉像上平添一抹胭脂。亦冷亦媚,讓人從心尖一路噬痒到腳底。
五巡酒後,殿臺上了最後一道胡旋舞,眼見明珠公主偏頭與晉朝天子輕語幾句,似乎要起身離開,格爾棊忙舉杯站起:
“格爾棊敬長公主殿下一杯。”
他這一聲急切中帶著昂揚,所以殿中諸臣都聽了個真周,觥籌聲旋即一停。
宣明珠本打算回翠微宮歇息去了,聞言蹙眉,漫淡地瞥下去一眼。
墨皇後端然笑道:“世子大抵醉了,殿下年前已晉為大長公主,並非世子口中的長公主。”
格爾棊粲然一笑,見明珠公主沒有回禮的意思,也不惱,自己揚頭飲盡杯中物,努力把生硬的舌頭放軟:
“格爾棊少年時,曾聽自中原歸來的使節贊嘆,大晉之長公主天人風姿,銘刻多年,故心裡記得的便一直是長公主殿下。今日我鬥膽,欲以西蕃十六部落之首贊普世子之名,向陛下求娶明珠公主,請陛下恩準。”
他說前半句時大晉的臣工們便覺話風不對,非但是大晉的人,就連跟隨世子出使的西蕃使節也懵了,這都是哪兒來的章程啊,連忙輕扯世子衣袖。
可格爾棊理也不理,一氣說完。皇帝聽了他這番話,臉色頓時陰沉,用不著上座發話,鴻胪寺少卿借酒蓋臉拍案而起:
“荒唐!當年爾父向明帝求娶大長公主,已被明帝回絕,而今世子又來,可當我們公主殿下是何人,置我大晉國臉面於何地!”
西蕃嫁娶不同於中原,向來有收繼婚的習俗,父親死後留下的妻妾再委身於兒子。
然鎮國公主是何身份,那是當今天子的嫡姑母!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不經過半點禮節,張口就要求娶,就算他是下一任贊普,亦是太過無理也!
皇帝冷聲發話:“今日元旦,朕不願令眾外臣掃興,西蕃世子酒愦昏亂,責令回館醒酒。明日清醒了,入宮門候旨,此事未完,辱大長公主如唾朕面,朕必追究個明白。”
這樣的大宴席,沒叫禁軍入殿,已是給雙方留的臉面。格爾棊卻並不覺得自己醉了,也不覺自己的訴求有何過份,中原不是常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他執著道:
“陛下,格爾棊視明珠公主為天神,滿含誠意求娶,縱使自辱也絕不敢辱沒公主,陛下何以不問問公主殿下的意思?”
宣明珠一直冷眼看著這場鬧劇,她的臉面還不至於輕飄飄到被豎子一句話便折損,隻是厭煩,說不出的厭煩,甚至心裡莫名騰升起一股殺意。
她噠噠扣著金鑲寶珠的義甲,自不會纡尊與格爾棊對話,使眼神給泓兒,泓兒會意側步向前,“我們殿下的意思——”
“公主殿下的意思,”大殿門閥外一人接口,“蠻戎之裔,豈堪般配。”
宣明珠倏然長身而起。
*
就在她站起身的同時,一簇絢麗的金色煙花在宮殿外綻放,逆光勾勒出一道有如濃墨般颀長筆挺的身廓。
他入殿,她掐著掌心目不轉睛注視他入殿,那張臉初時隱沒於高門大殿的陰影裡,讓人害怕是一場錯覺。隨著他一步步走進燈火輝煌中,一張玉白勝霜的面孔映入眼簾。
便是那張獨一無二的臉龐。
他身著四品文臣的袴褶珂撒上殿,绾遠遊玉冠,束躞蹀金帶,那身玄一色大料錦緞修襯他身,如一襲濃墨束住了一抔冰雪,雕霜斫玉,流風獨寫。
宣明珠凝望著向她步步走近的人,胸口憋悶,才發覺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到階下,她的一口氣也到了盡頭,微啟唇瓣,長長納入一口氣息。
殿內這樣熱,她卻仿佛吸進了一口凜寒的冰雪,沁人心田。
殿臺中央的舞者們早已分向兩旁讓出道路,臣工們亦盡數起身,靜靜看此人走入殿中。
格爾棊大為不解,心想此是何人,居然在天子夜宴上遲遲後至,還如此大搖大擺?看這些大臣這麼給他面子,該是個大官才對,可這麼個年輕文氣的小白臉,怎麼看也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