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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大晉天子大婚,奉承先帝遺命,立先帝太傅墨氏公之孫女為後,行冊封大典。
次日,大長公主被延請入嚶鳴宮,受中宮敬茶。
宮中無太後,皇帝對大長公主敬重有加,故得此殊榮。
宣明珠沒有推辭,她終於見到了讓皇帝百般回護的這位墨皇後,但見一身翟衣如朝曜之華的女子人品蘊藉,柳眼梅腮初破凍,好一副婉轉風度,可人相貌。
她一見便喜歡了,喝過她敬的茶,對墨氏道:“皇後叫我一聲姑母便是了,我雖做不得什麼主,皇帝若欺負了你,你隻管與我告狀便是。”
墨氏低頷赧笑。宣明珠見皇帝一臉的春光得意,恨不得當著她的面便去牽皇後的手,深深嗔他一眼,不在這裡做沒眼色的礙事長輩。
婉拒了帝後的再三挽留,辭行出來。
才出殿外,卻見丹墀下一個黃門正攔著一個穿四品具服的官員,兩人正在推搡。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按例若無重大事件皆可報內閣酌辦。宣明珠擰了擰眉心,扶婢走去,認出攔人的那個是御前秉筆,黃福全的幹兒徐水生,那官吏卻不認得。
她低斥一聲:“此為何地,容得爾等喧哗!何事?”
“大長公主殿下!”那官吏不等徐公公攔阻便道,“方才接到了八百裡加急的驛信,西嶺雪山突發雪塌方,賑災的官隊與周遭十幾處村落被掩埋!梅大人他……隨行的兵役掘雪三日,一直找不著梅大人。”
宣明珠整個人靜了一瞬,好像聽不明白他的話。裝點在宮殿廊柱間的紅綢在她眼前旋動,她噏動嘴唇:“你說什麼?”
第93章 舊事白
徐懷水罰跪在丹墀下,戶部侍郎方懷遠入了皇後的嚶鳴宮,當著帝後與大長公主的面,將消息又重復了一遍。
——梅鶴庭遇雪山崩,搜尋三日人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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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再重復多少遍,這都是事實,不是一句口誤或耳誤便能僥幸免去的事實。
“怎會如此?”
皇帝的燕爾之樂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破,眉宇間的款洽之色蕩然一變轉為肅穆。他拂動裼衣的大紅袖擺,“加派人手去尋!朕要爾等將梅卿平安找回來,不容有失。”
宣明珠自方才起,耳中便嗡鳴作響,好幾次想端起手邊的茶定神,那茶盞卻在茶託裡喀喀輕顫,如有千斤之重。
皇帝這一聲令下,讓她回過神,穆色起身:“陛下,此事全交由我辦,我欲向陛下借一人,北衙禁軍林故歸,可行?”
她的語氣快且明晰,並非請旨商量的意思,而是陳述。皇帝自然說好,好字剛落地,宣明珠即刻斂袂轉身。
緩過最初那口氣,她頭腦中飛速分析當下的情形:西蜀距離上京有千裡之遙,來信的時間至少是三天前,而信上說兵丁已尋人三日,那麼雪山塌方至少發生在六日以前。
兩地相隔路遠,來往消息滯後也是有的,再者兵士雖然活未見人,卻也死未見屍,這便給了人極大的希望,說明梅鶴庭生還的可能很大。
眼下,宣明珠唯有用這個說法來安撫自己。他們之間可以從此各走各路,但她要這個人好好地活著。
趨行至階下,徐水生一見大長公主出來便奮力自掌嘴巴:“啪,奴才糊塗,啪,奴才該死!奴才一心願望陛下新婚大吉,不敢讓雜事觸主子霉頭,殊不知好心辦了壞事,奴才該死!”
宣明珠面寒如水地瞥眼:“你不必念秧經,此刻本宮無暇,過後且看本宮饒不饒你。”
話才說罷,黃福全神色惶恐地從白石拱橋下的角路跑來,還未等開口給他不成器的幹兒子求情,大長公主便甩袖徑直而過,側頭那凌厲一瞥,刺得他心頭一個激靈。
黃福全當即便伏地泥首,不敢再發一言。
昭德門外,身著一身烏銀鎧甲的林故歸得到召令,立時來至。
宣明珠見到他步履不停,且行且吩咐:“從你營中點三百精銳,將軍領隊,整裝後速至公主府待命。”
林故歸快步跟隨在公主身後,一面聽一面點頭。他原本便隸屬於宣明珠的麾下,前不久雖然兵符交還,重新編入了禁軍,可對待公主殿下恭敬如昔,無不聽從。
林將軍去,宣明珠的人影也到車駕邊,快聲吩咐迎宵:“去太醫署尋兩位擅治外科凍傷的太醫,年紀不宜長,速來府裡。”
說話間挽裙上了車,又挑簾吩咐松苔:“去豐安坊何不留巷東數第三家,請我父皇當年的副將杜老將軍,杜老脾氣重,若請不動,便說昭樂有要事相求杜伯伯。”
兩婢領命點足躍身而去,身影一向南一向北如分飛之燕,頃刻不見了蹤跡。同時馬鞭脆聲揚落,馬車向公主府急馳而去。
宣明珠才到府不一時,林故歸便領了三百精兵,隊形整齊地來到公主府外,烏泱泱一片鐵戈重鎧,陣仗浩大。
隨即,杜守旌老將軍亦至,隨後,兩位太醫亦至,迎宵與松苔亦回。
宣明珠顧不得一些虛禮,請杜林二人下首落座後,將西嶺雪山的情況大致說明,徑問杜老將軍:“父皇與我講過,當年他北徵烏孫曾受困於雪山,遇雪塌方,當時是身為先鋒的您老將父皇從雪堆裡扒出來的。明珠欲請教幾個問題。”
她的語速極快,眸色中有一種極為沉定、又極為威儼的光芒。老將軍恍了一下子,知道事關緊急,知無不言。
“殿下問有無可能人被埋在雪下後離開原位,被流衝到數裡之外?老臣以為,按常理,可能不大。若被塌雪埋住,頭一刻鍾的救援至關重要,至多撐半個時辰,便是極限了。至於殿下最後一個問題——有無可能會尋漏,臣以為除了搜尋之人細心與否外,也與被埋之人的衣色有關,若衣深,便利於找尋,若衣淺混同於雪色,便……”
說到這裡,他隱晦地向宣明珠搖搖頭。
宣明珠喉嚨哽動了一下。至多半個時辰,他卻三日未見,衣淺不便找尋,他恰愛穿白衣。
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危厄的結果,她扣掌穩住心神,轉問林故歸,“按行軍速度,幾日可達西蜀嶺山?”
林故歸道,“日行二百裡,大抵八日可至。”
“六日。”宣明珠眉間紅痣若熒,聲色決然。林故歸愣了一下,聽公主殿下加重聲量,“輕裝騎行,此為軍令。”
林故歸心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若一人兩馬,日夜加緊行速,六日應當可至。
他遊弋目光看了眼公主的掌心,起身抱拳,洪聲道:“卑職接令。”
一旁的杜守旌注視著這位殿下點將的神情,想起上次見她,還是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先明帝爺恩恤,邀請他們這些老伙計入宮觀禮,旁的王公貴女及笄,都是賜服加玉笄,明帝卻別出心裁,非讓昭樂長公主在成年之日挽弓射彩綢,一臉的驕傲炫耀神情。
而長公主連射十五箭無一不中,明帝大笑數聲,連道數次“吾兒似我”,開懷得仿佛不知該怎樣寵愛這個女兒才好。
今日,杜守旌依稀在大長公主的神態中,又見當年明帝的豐採,動容起身:“老臣雖致仕多年,亦多聞梅大人人品貴重,具德清行,老臣請令同行。”
宣明珠同時起身頷首:“便是杜伯伯不請纓,明珠亦要腆顏請求您同行。您有經驗,有您坐鎮明珠方安心。”
她頓了一頓,眉間露出一抹愧色:“為我私事,勞您老天倫之年猶要奔波,明珠愧矣。然不得已,待杜伯伯歸後,明珠親為您接風致謝。”
杜守旌道,“殿下無需如此,此行為公,老臣義不容辭。”
“不,是私事。”宣明珠睫影輕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頭,“全託諸位了。迎宵、松苔,你們也隨行,就算把山翻個個,活我要見到他的人——”
後面那句話,她說不出口,最終垂睫輕語:“把他帶回來。”
不是不知道遠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遠,雪山太寒,已經過去六日,行軍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麼事,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可懷揣著那份僥幸,她不能不做出對策。
眾人領命而退,稍作準備後即刻出京。從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隊出發,前後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廳子曠靜下來,宣明珠的最後一分力氣也似用盡了,扶著椅子坐下來,眉目間茫茫,哪裡還有前一刻的鎮定自若。
澄兒和泓兒方才被殿下氣勢所懾,一直不敢言語。此時見殿下側面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緩聲安撫道:“殿下您別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隨她們的視線低頭,發現自己右手掌中扣著一隻越瓷的茶蓋,是從宮裡帶出來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開那枚茶蓋,掌心被硌出一道蓋紐的窪痕,紅得刺目。
“把姜瑾叫來。”女子蜷起掌心啞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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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見。
走入廳中,他不知為何覺得安靜的出奇,不等見禮,便聽公主在上首問:“你公子去西蜀時,帶去幾套裘服,都是什麼顏色?”
姜瑾不解地結舌,他以為殿下急召他來是出了什麼事,卻隻是問公子的服色嗎?
繼而,他忽然抖擻精神,莫非殿下終於開始心疼公子,擔心他去往西嶺冷不冷了?連忙帶著幾分歡喜回說:“屬下與公子在益州分別時,公子帶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雲月羽緞的。”
都是白色。
宣明珠閉了下眼,一口氣息堵在喉間吐不出來。
也許不該問的,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莫名喚來姜瑾,隻為了問他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
似乎就為了讓亂成一團麻的心裡,抓住一點確切的東西,來判斷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宣明珠不敢多想,不能多想。
“殿下?”姜瑾終於察覺氣氛不對,鬥膽抬眼看向公主。
隻見那張精致昳麗的面孔似蒙一層陰翳,他急忙問:“屬下敢問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兒望了眼公主,便輕聲將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姜瑾。姜瑾聽後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無雪災,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嶺幾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賑災,就遭遇大雪崩,還被埋在雪裡找不見了,這都是打哪說起的事?
餘小七他們都是死人嗎!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麼個大活人、那麼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找不見!
他心頭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籠罩,雙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殿下,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麼,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向前膝行,紅著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著他念著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
頓了頓,姜瑾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說道:“有件事,公子令屬下死也不許說,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屬下隻能求殿下垂憐,求殿下原諒公子從前的作為,盼著他回來——殿下可知,公子曾為您受錐心之苦?”
宣明珠腦仁被鬧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曉,正因不敢去深想他當日遭的那份罪,所以這段時日以來她一直在逃避著想他。
眼下人命為大,難道她還會去計較這個不成?
“你下去吧!本宮都知道,本宮現下不想聽這個。”
姜瑾腦子轟然一聲,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當初公子說,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後不會感動,隻會覺得失望。
他瞻著公主冷靜的神色,其實某些時候,他覺得殿下與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變故都不會歇斯底裡地慌張,而是首先去想解決之策。
每逢大事有靜氣,誠然實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裡看來,便會誤會為冷情,冷漠。
過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著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勞,便念在公子為您取了兩遭心頭血的苦勞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廳中驀然寂靜無聲。
泓兒和澄兒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視他,顫聲道:“你胡說什麼?”